这份“休息”，虞妩华选择在宗人府的贡品库里开始。
三日后，西域藩国新贡的奇珍异宝陈列于殿前，供帝后赏玩。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窝刚断奶的西域灵犬，通体雪白，唯额间一点漆黑，煞是可爱。
妃嫔们围着逗弄，笑语晏晏，唯有虞妩华，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呆呆地立在原地，眼神空洞地盯着那只最壮硕的雄性幼犬。
忽然，她毫无征兆地冲了过去，在一众尖叫声中紧紧抱住那只幼犬，瑟缩在角落里，开始低声呜咽。
“别怕……别怕……”她的声音破碎而颤抖，仿佛在安慰那只小狗，又像是在安慰自己，“我听见了……只有我能听见你的声音……”
萧玦闻讯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他最得意的“痴傻”贵妃，此刻正抱着一只狗，满脸泪痕，神情惊恐，宛如失了魂的木偶。
他眉头紧锁，厉声斥道：“虞妩华！成何体统！”
帝王之怒，让周遭瞬间静如寒蝉。
虞妩华却仿佛未闻，只是将那幼犬更紧地贴在自己耳边，身体不住地颤抖：“它在哭……它说它梦见了……梦见好大的火，把城都烧光了……还有龙……龙在天上哭……”
“一派胡言！”萧玦耐心告罄，正要命人将她拉开。
她却猛地抬起头，那双失焦的桃花眼里满是惊惧与哀求，断断续续地说道：“梦里……有个听不见的声音在说……说‘香能通心，犬可传命’……陛下，求求您，让它留下……让小白留下好不好？”
话音刚落，一名内侍神色慌张地从殿外疾步奔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高举着一封火漆密封的奏报：“陛下！北境八百里加急！因风雪封路，此报……已在路上延误了三日！”
萧玦心头猛地一跳，接过奏报的手都顿了一瞬。
风雪封路，情报延误三日。
而她的“疯话”里，恰好有“火海吞城”与“龙在哭泣”。
是巧合，还是……神启？
他深不见底的黑眸死死盯着虞妩华，想从她那张梨花带雨的痴傻面容下，挖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装。
然而没有，只有纯粹的、孩童般的恐惧与依赖。
他心中那根名为“怀疑”的弦再次被拨动，却偏偏与一股更深的寒意交织在一起。
他忽然想，与其猜忌，不如将这未知的变数，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罢了。”萧玦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其中却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既然是你‘神启’所指，那便留下。此犬通灵，便赐名‘追影’，由你养在昭阳殿。”
当夜，昭阳殿内殿烛火通明，与白日的癫狂判若两人。
虞妩华神色冷凝，指尖轻敲着桌面，绿芜与新提拔的心腹小太监“小爪儿”垂首侍立。
“时机已到。”她从一个暗格中取出一张泛黄的丝帛，上面用极细的笔触记录着一个早已失传的香方。
“这是前世宫中秘制的‘龙涎香珠’，”虞妩华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以西域龙脑、冰麝油、雪莲露为基底，再掺入微量白芷粉末。此香遇体温则缓慢释放，其气味人不可闻，唯有经过特殊训练、对白芷气味极度敏感的灵犬，方能于十里之内嗅得。”
她将香方推到二人面前，眸光锐利如刀：“我已让香奴儿按此方改进制备。往后，每一颗香珠的香型都将有细微差别：淡梅香，为军情急报；幽兰香，为宫变预警；沉檀香，为家族密令。”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最关键的是，我在每一枚用于传递假消息的香珠里，都加入了一丝‘幻嗅粉’。此粉对受过白芷训练的灵犬无效，但对其他仅仅受过常规龙涎香训练的追踪犬，则会产生致命的嗅觉误导。”
绿芜心领神会，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娘娘是想……借刀杀人，再来一招偷天换日？”
“不止。”虞妩华看向小爪儿，“安狗监那边，银子喂饱了吗？”
小爪儿躬身回道：“回娘娘，那老东西贪得无厌，早已被魏长林收买。奴才按您的吩咐，假意投诚，说愿意帮他在驯犬监里当眼线，他已深信不疑。”
“很好。”虞妩华取出一枚蜡丸，递给绿芜，“明日，你扮作司药房的药童，潜入户部档案库房。陈秉笔的旧物尚未清理，你趁更换熏香之际，将这枚淡梅香珠，藏入他一件旧衣的袖袋夹层里。”
她这枚香珠，就是我们送他的大功一件。”
次日，一切皆如虞妩华所料。
安狗监果然领着两个小太监，以“清理前朝逆贼秽物，以清君侧”为名，将陈秉笔的旧物翻了个底朝天。
当他从一件满是霉味的官服袖袋中，摸出那枚散发着若有若无异香的蜡丸时，他几乎要喜极而泣。
“找到了！找到了！”他将蜡丸死死攥在手心，像是攥住了一生的荣华富贵，“贵妃勾结外臣的铁证！快，速速送往魏相府！”
魏长林在密室中接过那枚香珠，老谋深算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一丝得色。
他将香珠置于鼻下轻嗅，却只闻到一股极淡的草木清气。
“果真是秘制之物。”他冷笑一声，“虞氏妖妃，还以为自己天衣无缝。安狗监，放出你的‘黑鼻头’，我倒要看看，这香珠最终会引向何方神圣！”
黑鼻头，是魏长林豢养多年的追踪老犬，曾受训于宫廷，对各种名贵香料的气息极为敏感，尤其是皇家惯用的龙涎香。
一声令下，皮毛黑亮、眼神凶悍的黑鼻头被牵了出来。
它在香珠上嗅了片刻，随即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循着那无形的香气轨迹，猛地窜出府门，消失在夜色中。
安狗监带着一队家仆紧随其后，魏长林则在府中，静候佳音。
然而，黑鼻头循香而动，在穿过两条街巷后，本该直奔兵部侍郎府的方向，却在户部后巷的一个岔路口猛然顿住。
它烦躁地刨了刨地，随即像是被另一股更强烈的气味吸引，掉头冲进了一条废弃的窄巷，最终在一间早已倒闭的茶铺后门疯狂吠叫。
安狗监心中一沉，暗道不妙。
未等他反应，黑暗中火把骤亮，冯都尉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出现在光影里。
数十名羽林卫如鬼魅般现身，将整个巷子堵得水泄不通。
“奉旨拿人！”
茶铺的门被一脚踹开，里面一个兵部的小吏正对着一幅地图描摹着什么，被这阵仗吓得魂飞魄散。
冯都尉上前，一把夺过图纸，上面赫然是伪造的《雁门关军械调拨图》！
萧玦连夜收到密报，看着那张足以扰乱边防军心的假地图，震怒异常：“好！好一个魏长林！我的犬，竟被他用来送假军令！”他猛地一拍龙案，“给朕彻查驯犬监上下！凡与魏府有牵连者，一律下狱！”
三日后，昭阳殿的后花园暖意融融。
虞妩华设下小宴，名曰“庆犬入园”，邀萧玦共赏犬戏。
在内侍的引导下，那十只雪白的追影幼犬排着队跑了出来，在草地上翻滚嬉闹。
唯独那只名为“追影”的犬首，稳稳地踱步到虞妩华脚边，将一个空空如也的香珠盒，轻轻放在了她的裙摆上。
虞妩华弯腰，轻抚它油光水滑的皮毛，语调天真，眼神却别有深意：“陛下您看，它好像在说，路已经修通了，只是这网，还未完全闭合呢。”
萧玦的目光从那只灵性十足的幼犬，缓缓移到虞妩华那张纯美无邪的脸上。
他凝视着她，心中却骤然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意。
这哪里是什么痴傻玩物？
这分明是一张由她亲手织就，以他之名，以他之权，正无声无息覆盖整座京城的天罗地网。
也就在这一刻，远在宫墙之外，皇城最高的钟楼暗角处，一名不起眼的更夫放下手中的更锣，从怀中取出一枚柳叶哨，凑到唇边。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哨音，如同蝙蝠的呢喃，划破夜空，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京城无数的嘈杂血脉之中。
一道无形的情报流，正式开始汇聚。
而在城南的魏相府中，一间漆黑的柴房里，铁链拖拽的声音刺耳又烦躁。
安狗监正拿着一根浸了水的牛皮鞭，狠狠抽打在被绑住的黑鼻头身上。
“没用的畜生！坏了相爷的大事！”
鞭子落下，带起一串血珠。
黑鼻头没有哀嚎，只是喉咙深处发出阵阵压抑的、充满恨意的低吼，那双被痛苦和愤怒染红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愈发凶残暴戾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