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幽光,是淬了血的钢,是燃着恨的火。
柴房的腥臭与潮湿中,安狗监扔下浸血的牛皮鞭,喘着粗气,脸上混杂着恐惧与怨毒。
这畜生疯了,自那日“寻错路”后,魏相爷震怒,将所有火气都撒在了他与这条狗身上。
如今的黑鼻头,浑身布满鞭痕,却再不发出一声哀鸣,只是死死盯着任何靠近的活物,喉咙里滚动的低吼仿佛随时会化作撕碎血肉的利齿。
连他这个养了它数年的主人,也不敢再轻易靠近。
夜色深沉,一道纤细的影子如猫般滑过相府后墙,正是奉命监视的风铃儿。
她借着给相府后厨采买的下人送跌打伤药的机会,已在此处盘桓了数日。
她藏身于假山之后,屏息凝神,一双眼透过窗户的缝隙,冷冷地观察着柴房内的动静。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柴房内那头狂躁的困兽忽然停止了踱步,它猛地昂起头,对着高悬的冷月,发出一声悠长而凄厉的啸叫。
那声音不似犬吠,更像是一种古老而绝望的呼唤,穿透夜幕,遥遥传向未知的远方。
风铃儿眸光一凝,将这一幕牢牢记下。
昭阳殿内,烛火摇曳,虞妩华正用一把小银剪修剪着瓶中新折的腊梅。
风铃儿单膝跪地,将这几日的观察和今夜的异状详尽禀报。
“子时三,仰天长啸?”虞妩华剪断最后一支残枝,动作微微一顿。
一个被尘封在前世记忆深处的片段,如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
那是她被废后,在冷宫的故纸堆里看到的一段西域奇闻:最顶级的龙涎香珠,若连续七日浸润于同一个人的体温与气息,便会与此人形成一种无形的“心印”。
哪怕香珠被毁,气息散尽,持有者的心绪波动,仍能通过某种玄妙的共鸣,被受过“心印”训练的灵兽感知,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子时。
那啸声,不是疯癫,是回应!
回应着她腕间那枚早已换下的、曾用于设局的淡梅香珠所残留的“心印”!
虞妩华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魏长林,你以为你毁掉的是一枚香珠,却不知,你亲手为我开启了一条驯化你最得意猎犬的通路。
“去,秘密将夜啼婆请入宫。”她放下银剪,声音果决,“以‘追影’水土不服,需调理性情为由。”
两日后,一个身形佝偻、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提着一个药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宫中一处偏僻的兽苑里。
她便是夜啼婆,曾为先帝御犬教习,一手驯犬古法早已失传,虞妩华也是在前世才知晓这位高人隐于市井。
魏相府很快便接到了宫里的“恩典”——贵妃娘娘仁慈,见相爷的爱犬性情暴戾,特遣了宫中老人为其调理。
魏长林只当是那痴傻贵妃的又一次妇人之仁,冷笑一声,便允了。
夜啼婆来到关押黑鼻头的独立犬舍,面对那头状若疯魔的恶犬,她毫无惧色。
她不动声色地将每日的食水换掉,清水里混入了极微量的冰麝油,而肉块中,则掺了碾成粉末的白芷。
这两样东西,正是“龙涎香珠”的核心辅料,能唤醒黑鼻头嗅觉深处最熟悉的记忆。
每到入夜,夜啼婆便会坐在犬舍外,用一种低沉沙哑的嗓音,哼唱起一支苍凉古老的北疆歌谣——《犬魂谣》。
“风过沙场,魂归故乡,利爪破敌甲,尖牙饮血狂……”
那是虞家军在北境战场上,用以召唤和安抚战犬的秘音。
第一夜,黑鼻头依旧狂躁不安。
第二夜,它的咆哮声中带上了一丝困惑。
到了第三夜,当那熟悉的旋律再次响起时,正在疯狂冲撞栅栏的黑鼻头,动作猛然一滞。
它耳朵微动,血红的眼睛里凶光闪烁,最终,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竟缓缓地趴伏在地,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
时机已到。
当夜,虞妩华摒退众人,独自一人来到犬舍。
她身披狐裘,广袖之中,藏着一枚用自己体温温养了整整一日的空白香珠。
“黑鼻头。”她轻声呼唤,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那伏地的巨犬猛地抬头,戒备地盯着她,露出森白的牙齿。
虞妩华毫不在意,继续缓步向前,声音里带着一丝缥缈的追忆:“你还记得雁门关的雪吗?那年大雪封山,你还是一只半大的小狗,却追着虞家军的火把跑了三十里,一口咬断了敌方主将的马缰……”
黑鼻头的耳朵抖得更厉害了。
“虞将军夸你是好样的,亲手割了最大的一块烤羊腿给你吃。”虞妩华的脚步停在栅栏外,缓缓伸出手,掌心向上,那枚温热的香珠静静躺着,散发着独属于她的、混杂着白芷与体温的独特“心印”气息。
黑鼻头猛然站起,鼻翼剧烈地翕动,死死盯着那枚香珠。
它眼中的凶光与暴戾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迷茫,一丝迟疑,最终化为一种深切的、几乎将它淹没的痛楚与委屈。
它记得。
它当然记得!
那是它被阉割、被送入宫廷成为玩物之前,唯一一次真正作为一头战犬,为主人浴血拼杀的荣耀日子!
“呜——”一声压抑许久的、饱含无限情绪的低嚎,黑鼻头庞大的身躯重重地伏了下去,将头颅深深地埋在前爪之间,像一个迷路已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
第五日,好戏开锣。
虞妩华命绿芜换上便服,携带一枚真正的、用以传递军情的淡梅香珠出宫,前往城西一处秘密联络点。
她指定的路线,故意绕经魏相府外围的一条僻静小路。
与此同时,小爪儿“奉命”牵着“性情已大为好转”的黑鼻头出宫散心,看似“偶然”地也走到了那条路上。
当绿芜的身影出现在街角,空气中那熟悉的“心印”气息传来时,异变陡生!
黑鼻头发出一声兴奋的低吼,猛地挣脱了小爪儿手中看似牢固的绳索,如一支离弦的黑箭,疾奔而去!
紧随其后的魏府家奴大喜过望,以为这畜生终于恢复了功能,立刻高喊着追了上去。
然而,就在黑鼻头即将追上绿芜,一口咬住那藏着香珠的荷包时,它却在距离目标三尺之处猛地一个急刹!
它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不是对着绿芜,而是转身对着身后不远处一棵大槐树的树洞!
它没有扑向“信使”,反而对着一个空无一人的地方疯狂刨地,将那个深藏着另一枚假香珠的树洞,清清楚楚地暴露在了所有人面前!
魏府家奴们都看傻了。
未等他们反应过来,道路两侧,冯都尉那张冰冷的脸如鬼魅般出现,数十名羽林卫手持出鞘的佩刀,将现场围得水泄不通。
一个奉命在此“接应”假情报的魏府心腹,被当场从树后揪了出来,人赃并获。
消息传回宫中,萧玦正在批阅奏折。
听完冯都尉的禀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将朱笔轻轻一搁,唇角逸出一丝冰冷的讥讽:“一条狗都懂得忠奸,魏长林养的人,倒不如他养的狗。”
他抬眸,看向窗外昭阳殿的方向,”
当晚,黑鼻头被清洗干净,一身乌黑的皮毛油光水滑,被内侍恭恭敬敬地送到了虞妩华的脚边。
殿内再无旁人,虞妩华蹲下身,轻抚它硕大的头颅,触手处,已是一片温顺。
“你不是叛徒,”她低声说道,仿佛在对一个饱经风霜的战士许下承诺,“你只是一个迷路的孩子。”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早已备好的、全新的香珠,用一支烧热的银簪,在蜡封上烙下一个小小的、形如飞鸟的“青”字暗纹。
“从今往后,你走的每一步,都是回家的路。”
而就在此刻,皇城之外,一座不起眼的酒楼雅间内,一名正在饮茶的普通商贾,听到窗外更夫的锣声后,从怀中取出了一枚柳叶哨。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哨音,融入了京城夜晚的喧嚣之中。
在城中各个角落,数道无形的线被悄然触动。
这一次,那由哨音编织的情报网络里,多了一阵风驰电掣、矫健无声的脚步声——代号“玄影”的黑鼻头,已正式接入“青鸾卫”的夜巡线路。
虞妩华将那枚烙上青鸟印记的香珠递给黑鼻头,看着它用舌头小心翼翼地卷起,藏入颊边。
她站起身,望向窗外辉煌的万家灯火,眸光幽深。
信使已就位,但讯息的传递,不能只依靠这点对点的奔袭。
它需要更安全的庇护所,需要无数个可以驻足、交换、乃至伪装的节点。
就如同一滴墨,要想不被发现,最好的办法,不是藏在黑暗里,而是将它滴入一条本就五色混杂、奔流不息的喧闹长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