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烛火在昭阳殿深处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细长而诡谲。
不过半个时辰,那位被誉为“金陵第一针”的苏绣大师便被恭敬地请入了殿内。
然而,当她摘下帷帽,露出的却是一张布满风霜、眼角刻着深深皱纹的脸。
她并非什么新晋大师,而是虞大将军府旧日的绣娘,金氏。
虞妩华亲自为她奉上一盏热茶,声音温和却不容置喙:“金妈妈,许久不见,手艺可曾生疏?”
金氏捧着茶盏,苍老的手微微颤抖,浑浊的眼中却精光一闪,她压低声音:“老奴这双手,只为夫人和小姐做过活。娘娘有何吩咐,万死不辞。”
虞妩华满意地点了点头,从锦盒中取出一匹天青色的素缎披帛。
那颜色,如雨后初晴,澄澈又带着一丝忧郁,正是当年母亲最爱的颜色。
“我要你在这披帛的边缘,用虞家秘传的银丝线,绣上缠枝莲纹。记住,是那种遇热则显隐纹的沉水银线。”
她顿了顿,又从一个瓷瓶中倒出些许细腻如尘的粉末,混入银线之中。
“再掺入这些沉檀粉。它无色无味,却能让银线在特定的熏香下,浮现出只有我们虞家人才能认出的烙印。”
金氏心领神会,这是虞家女眷的最高机密,用以在危急时刻辨认身份,不想今日竟要用在一个假货身上。
但她没有多问,只是重重叩首:“老奴,遵命。”
翌日清晨,那条点缀着精致银丝绣纹的披帛便被送到了虞怜月手中。
它轻盈如云,触手生凉,阳光下,银线闪烁着幽微的光。
“这是母亲当年为你准备的,只绣了一半便搁下了。如今,我让金妈妈为你完成了。”虞妩华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仿佛在追忆往昔,“她说,我们虞家的女儿,当有这世间最澄澈的颜色傍身。拿着吧,这是她留给你的,最后一件东西。”
虞怜月捧着披帛,指尖触到那冰凉的银线,竟如遭电击般一阵颤栗。
她缓缓抬头,看向虞妩华,眼中泪光闪烁,混合着迷茫、感激与一丝深藏的绝望。
她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哽咽的低语:“……谢,姐姐。”
就在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虞妩华凝视着她的双眸,只觉脑中那片代表谎言的灰雾微微一震。
提及“姐姐”时,那盘踞在灰雾深处,代表着仇恨与杀意的猩红血色,竟如被清水冲刷过一般,肉眼可见地淡去了三分。
她的心,在动摇。她的恨,在消解。
虞妩华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中冷笑。
再坚固的堤坝,也抵不过日夜不休的温情浸染。
午后,心医李先生依例前来问诊。
殿内燃着清淡的安神香,气氛静谧。
他为虞怜月诊过脉后,状似闲聊地问道:“阿月姑娘,你既说自己是虞家女儿,可还记得母亲的声音?”
虞怜月怔了片刻,脑中飞速闪过《虞氏孤女录》里那些温情的描述,以及连日来梦境中的低语,她迟疑着,答道:“温柔……像春天的风,拂过耳边。”
李先生点了点头,又问:“那你可知,她老人家生平最恨什么颜色?”
这个问题,《孤女录》中并未记载。
虞怜月的心猛地一跳,但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是红色。因为……因为父亲战亡那日,漫天血雨,染红了整个北境的城门。”
话音刚落,一直静坐窗边品茶的虞妩华,指尖几不可查地一弹。
一小撮香灰,悄无声息地落入身旁的白瓷香炉中。
那香炉里本是燃尽的灰烬,平平无奇。
可就在那撮新灰落下的刹那,奇诡的一幕发生了!
炉中所有的灰烬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竟自行排列组合,瞬间凝成了三个细小却清晰的篆字——
“她在说谎。”
虞妩华的眸色深了一寸。
她猜对了。
虞怜月为了让自己更像“真的”,已经开始主动编造符合人设的记忆。
这很好,这说明她正在全身心地投入这个角色。
她面上毫无波澜,只淡淡吩咐道:“李先生,这安神香闻久了有些腻,换一炉雪莲露吧。”
李先生躬身应是,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方才那香灰成字的异象,他眼角余光瞥得一清二楚。
这位贵妃娘娘的手段,已然超出了他的认知。
夜深人静,小灯笼如鬼魅般伏在虞怜月寝殿外的廊下,将她深夜的独语一字不漏地录入耳中。
“我知道……那都不是真的……红色……城门……都是我编的……”虞怜月的哭声压抑而破碎,“可我说出来的时候,心里……竟然有一点暖……好像,我真的有过那样一位母亲……”
密报呈上,虞妩华闭目听完,良久无言。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她忽然睁开眼,问了身边的小灯笼一句:“你说,若她从此真心实意地认我为姐,这颗棋,还算不算我的?”
小灯笼吓得跪倒在地,不敢作答。
虞妩华的眸光幽深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也罢。既然她如此渴望真实,那本宫就让她亲眼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真’。”
宗庙祭典当日,天色肃穆。
虞怜月身披那条天青色素蓝披帛,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跟随虞妩华一步步踏入庄严肃穆的皇家宗庙主殿。
百官分列两侧,神情各异,殿外更是围满了闻讯而来的百姓。
当她跪倒在虞氏牌位前,随着礼官的唱喏叩首下拜之际,殿内四角的香炉中,陡然燃起了特制的安神香——那正是李先生以龙脑与雪莲露秘调而成,香气清冽,有凝神静心之效,却也暗含着催动隐纹的玄机。
香气氤氲,暖意袭来。
虞怜月只觉身上的披帛竟微微发烫,尤其是领口与袖口的银线,仿佛活了过来,透出淡淡的辉光。
就在这时,被特许在远处观礼的老绣娘金氏,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她颤颤巍巍地指向虞怜月:“那……那银线里的‘虞’字烙印!是夫人亲手绣下的缠枝莲!老奴不会认错!只有真品,在宗庙的龙脑香下,才会有此异象!”
众人闻声哗然,齐齐望去。
只见那披帛的银线纹路中,果然隐隐浮现出一个个古朴的“虞”字,流光溢彩,神圣非凡!
这一下,再无人敢质疑!
连素来最重规矩的礼部尚书,也震惊得躬身行礼,高声道:“天意昭昭,血脉可续!此乃虞氏忠魂显灵!”
回宫的銮驾上,虞怜月依旧神思恍惚。
她忽然觉得手腕一凉,低头看去,只见腕上那枚虞妩华赠予的旧玉佩,竟从内里渗出了一丝丝淡淡的血痕,仿佛活石泣血。
这当然不是神迹,不过是虞妩华早先涂抹在玉佩上的遇汗显影药剂起了作用。
虞怜月惊惶地抬头,正对上虞妩华回首时那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你看,连石头都在拼命替你说真话。妹妹,你还怕什么呢?”
当晚,虞怜月在自己的寝殿内,亲手将赵通事留下的所有密信残片投入火盆,看着它们化为灰烬。
她对前来复诊的李先生低声说道:“我不记得从前了……但我记得,姐姐给了我一条很漂亮的蓝裙子。”
李先生退出殿外,立刻向虞妩华禀报:“娘娘,成了。她已彻底接受了‘被遗忘的妹妹’这个身份。只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她看您的眼神,越来越像看一位……真正的姐姐。”
虞妩华正轻抚着那尊能显字的白瓷香炉,闻言,指尖微微一顿。
她轻笑一声,声音里听不出喜怒:“那便让她信得更深些,信到……连她自己都分辨不出真假。”
她缓缓抬眼,望向窗外虞怜月寝殿的方向,眸光冰冷而锐利。
“因为,真正的风暴,还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