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一场无声的较量已然拉开序幕。
赵通事倒台的震撼尚未平息,一种更为诡谲的情绪便如春日薄雾,悄然弥漫了整个京城。
起初是怜悯。
那句“我并非虞家血脉”的泣血自白,连同她臂上那道狰狞的伤疤,成了一柄刺入人心的软刀。
紧接着,一曲名为《蓝鸢泪》的民谣,不知从哪个勾栏瓦舍传出,一夜之间响彻大街小巷。
曲调哀婉,歌词更是字字诛心,将虞怜月描绘成一个身世飘零、被权谋裹挟的孤女,一句“错认高门非我愿,断鸢残梦两茫茫”,引得无数人扼腕叹息。
风向,在悄然转变。
百姓不再只怒斥赵通事的狼子野心,反而开始窃窃私语:“这阿月姑娘,也是个可怜人,何罪之有?”更有甚者,将矛头隐晦地指向了昭阳殿,“虞家虽是忠烈,可如此对待一个被利用的孤女,是否也稍显薄情?”
昭阳殿内,暖香袅袅。
虞妩华指尖轻叩着温热的紫金香炉,听着小灯笼从宫外带回来的密报,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愈发深了。
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而且手法老辣至极,竟懂得用怜悯这把刀来对付她。
这绝非赵通事的残党能有的手笔。
“青鸾,”她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魏党一派,近日可有密信出京?”
一身劲装的青鸾自阴影中走出,悄无声息地跪下,语速平稳:“回娘娘,并无异常。只是……厉昭府上,昨夜三更,曾有个戴斗笠的药童进去过,逗留了不足半个时辰。”
厉昭,吏部侍郎,魏党的核心人物。药童?
虞妩华眼中寒光一闪,瞬间便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
真是好一招釜底抽薪,想用舆论的洪水,冲垮她好不容易才为虞怜月筑起的堤坝。
“传李先生。”她淡淡吩咐。
不多时,心医李先生躬身而入。
“本宫要一种香,”虞妩华开门见山,“无色无味,却能于静室之中,松人潜意识,使其极易受旁人言语暗示。可能做到?”
李先生眼皮微抬,随即垂得更低:“微臣明白。‘三息定神香’即可。此香以南海定神木为主料,辅以数味安神草药,燃于静室,闻者只觉心神安宁,实则神思已入半梦之境,极易将听闻之事,化为自身记忆。绝不伤身。”
“很好。”虞妩华从妆台的暗格中取出一卷素绢,递了过去,“这是本宫亲拟的《虞氏孤女录》,你每日伴她读书半刻,不必强求她记诵,只需将此卷内容,夹杂在寻常书卷中,念与她听便可。”
李先生接过素绢,只扫了一眼,心头便是一凛。
上面用娟秀的小楷,详细记述了虞大将军在世时,曾于战乱中收养数十孤儿,皆视如己出,授武艺、赐名姓。
这些孩子长大后,或为国捐躯,或功成归乡,唯独漏了一个名唤“阿月”的女孩,因幼时身染重病,被送出府邸,寄养在京郊别院,之后便再无音信。
这本孤女录,将虞怜月的存在,从一个彻头彻尾的“伪造”,变成了一个合情合理的“遗漏”。
三日后,虞怜月在午后小憩中悠悠转醒。
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夜晚,但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无数个和她一样大小的孩子围绕在她身边,一个威严又温和的男人对他们说:“从今往后,你们便都是我虞家的孩子。”
她猛地坐起身,眼中迷茫与清明交织,口中无意识地呢喃:“我不是……唯一的……我也不是假的……”
就在此时,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了京城——城南纸鸢铺的周师傅,在夜里回家的路上,竟被一伙不明身份的宵小围殴,双眼险些被打瞎,铺子里那些尚未出售的素蓝纸鸢,更是被付之一炬!
“毁证灭口,他们倒是沉不住气。”昭阳殿内,虞妩华听着汇报,发出一声冷笑。
她当即命冯都尉派人暗中保护老周的性命,却放任流言在京中肆意扩散。
次日,虞贵妃亲临探视的消息,不胫而走。
在周师傅简陋的家中,虞妩华摒退了所有随从,亲自扶着缠满绷带的老人坐下,执起他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一滴清泪恰到好处地滑落脸颊:“老人家,是我连累了你。我娘亲若在天有灵,知晓您为了虞家遭受这等劫难,九泉之下亦难安息。”
她这一拜,这一落泪,胜过千言万语。
消息传出,原本还在摇摆的民心彻底倒向了她。
那些质疑她薄情的声音瞬间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愤怒。
百姓们自发地用最简单的竹篾和白纸,扎出朴素的蓝色纸鸢,在街角巷口焚烧,焚香祷祝:“忠仆不孤,义魂长存!”
舆论,被她以雷霆之势,彻底扭转。
当晚,虞妩华再入御书房,直言奏请:“臣妾恳请陛下恩准,携‘妹妹’怜月,共赴宗庙,告慰我虞氏父母在天之灵。”
龙椅上的萧玦,眸光深沉如夜。
他知道,她这是要借皇家宗庙的威严,为虞怜月彻底正名。
他更知道,一旦虞怜月踏入宗庙,无论真假,她便都是虞家的人了。
“准。”他只说了一个字。
礼部官员闻讯,立刻上书力阻,言称“非虞氏血亲,不得入主殿祭祀,此乃祖制。”
虞妩华未做任何辩驳,只是在次日早朝的宫门外,长跪不起。
当着所有朝臣的面,她垂泪泣道:“她是真是假,是死是活,臣妾都认了。她因虞家之名受此劫难,虞家欠她的,我来还。若祖制不容,臣妾愿削去贵妃之位,以虞家长女之名,在宗庙外结庐,为她祈福三年。”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这番话,如同长了翅膀,飞速传遍了京城,更被快马加鞭送往北境。
冯都尉当夜便密报入宫:“娘娘,今晨已有三封八百里加急军书递至兵部,皆是北境将领亲笔,只有一句话——‘贵妃仁厚,军心更固’。”
祭典前夜,月凉如水。
虞怜月独自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手中紧紧握着一枚温润的旧玉佩。
那是昨日虞妩华亲手交给她的,说是她“母亲的遗物”。
她摩挲了许久,鼻尖萦绕着寝殿内那若有似无的“三息定神香”,心头一阵恍惚。
眼前仿佛真的有模糊的记忆浮现:一个温柔的女子,将这枚玉佩挂在她的颈间,轻声唤她“阿月”,又为她系上一条天青色的披帛……
她猛然惊醒,手心渗出冷汗。她知道,这不过是熏香所致的幻觉。
可她没有愤怒,更没有挣扎,反而仰头望着那轮残月,唇边泛起一抹凄然而解脱的轻笑。
“姐姐,你费尽心机,让我相信自己是虞家人……”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碎在风里,“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宁愿相信,也不愿再醒过来了。”
窗棂之后,青鸾的身影一动不动,将她每一句低语都牢牢记下。
而庭院角落的香炉里,最后一缕三息香,正缓缓消散在寂静的夜色中。
与此同时,昭阳殿深处,虞妩华刚刚听完青鸾的复述。
她静立窗前,看着虞怜月那单薄的背影,目光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
她的盾,终于铸成了。坚不可摧,且心甘情愿。
她缓缓收回目光,转身对身后的掌事宫女吩咐道:“去,将金陵织造局新晋的那位苏绣大师,给本宫请来。”顿了顿,她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本宫要她……重现一抹天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