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一张巨大的、用墨汁浸透的丝绒，将整座昭阳殿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
今夜的宫殿，寂静得可怕。
没有一丝风，没有一声虫鸣，连平日里最机警的追影犬也都被冯都尉提前撤走，仿佛这方天地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静音。
万籁俱寂中，一道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火光，在昭阳殿的后苑冲天而起。
一座三足蟠龙铜炉被架在高台之上，炉火烧得正旺，映得四下亮如白昼。
虞妩华身着一袭单薄的素白寝衣，长发披散，赤着一双雪白的脚，一步步登上高台。
她神情恍惚，双目失焦，宛如一缕随时会随风而散的游魂。
“娘娘！”冯都尉心头一紧，下意识便要上前阻止。
他奉命封锁宫殿，护卫贵妃周全，却没料到会是这般诡异的情形。
“让她烧。”
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冯都尉浑身一僵，回头只见皇帝萧玦不知何时已立于殿宇的阴影之下，一身玄色常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高台上的那抹白色身影，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怒火，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皇帝金口已开，冯都尉只得将迈出的脚收回，单膝跪地，眼睁睁看着虞妩华做出更加疯狂的举动。
只见她从侍女手中接过一只紫檀木盒，盒中盛着一种从未见过的线香，其色如墨，却在火光下泛着奇异的金属光泽。
她将线香投入铜炉，口中开始念念有词，声音空灵而飘忽，却又异常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火从地起，马向西行……”
随着她的吟哦，那特制的线香在烈火中焚烧，落下的香灰竟未散开，而是凝成一缕缕黑色的线条，飘落在预先铺设于炉底的黄麻纸上，勾勒出一个个诡异扭曲、状若符咒的图样。
“父走东谷，儿守南门。”
她念一句，便烧一炷香，落下一道符。
那喃喃自语仿佛不是说给活人听，而是说给这漫天神佛，说给九幽之下的鬼魅。
一旁，内廷总管厉昭早已吓得面无人色。
他奉皇命随侍在侧，手中执笔的正是记录帝王言行、宫闱异事的起居注。
此刻，他的狼毫笔尖在绢布上抖得不成样子。
这几句看似疯癫的呓语，他一个字都不敢漏。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几张画满了“符咒”的麻纸，连同他记录下的这几句话，将在一个时辰内，由最快的“阿隼”带出皇城，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往烽火连天的雁门关前线。
那里，执掌帅印的，正是贵妃的生父，虞大将军。
厉昭的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这哪里是疯话，这分明是军令！
若此语有诈，虞家满门将因通敌叛国而万劫不复；可若为真……他不敢再想下去。
这深宫中的柔弱贵妃，这看似疯癫的美人，竟能隔空数千里，遥遥指挥一场决定王朝命运的战役！
这是通天的本事，还是催命的符咒？
“噗——”
当第七道符咒落下，虞妩华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高台上。
她剧烈地抽搐着，口中涌出白沫，双眼翻白，已然失去了意识。
“传御医！”厉昭尖着嗓子叫道。
早已候在一旁的御医们连滚带爬地上前，一番望闻问切后，为首的张院判跪倒在萧玦面前，声音都在发颤：“陛下！贵妃娘娘……娘娘这是心神逆乱，忧思攻心，引动了旧疾。此番急火攻心，恐怕……恐怕会损伤神智，成为痼疾啊！”
萧玦面无表情地走上高台，亲自俯身探视。
灯火下，虞妩华脸色惨白如纸，额角冷汗涔涔，湿透了鬓发。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她紧闭的双眼，最终落在她纤细的手腕上。
那串他默许她赠予虞怜月的“守心香”珠，不知何时竟回到了她的腕间，而其中一颗冰蓝色的珠子，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
随即，他缓缓起身，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费解的命令。
“昭阳殿内外，即刻起封锁三日，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违者立斩。”
众人心中一凛，以为陛下要彻底囚禁这疯癫的贵妃。
“但是，”萧玦话锋一转，声音冷得像冰，“高台上的香炉，火不许灭。那七张符纸，一张也不许丢。给朕……好好看着。”
千里之外，雁门关。
帅帐之内，灯火通明。
虞大将军虞擎苍手持那张由飞鸽带来的薄纸，反复研读着上面潦草却字字惊心的“疯语”。
他身边的几位副将面面相觑，忧心忡忡。
“大将军，京中传来此等荒唐之言，莫不是魏党奸计，意图扰乱我军军心？”
虞擎苍没有回答，只是用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最后那四个字——“儿守南门”。
猛然间，这位身经百战、从不掉泪的铁血将帅虎躯一震，眼中竟瞬间涌上滚烫的老泪。
“儿守南门……儿守南门……”他喃喃自语，声音哽咽。
那是他教女儿认箭阵时，随口编的孩童戏言。
北门为帅，东、西两翼为辅，而最关键的南门，是留给“孩儿”守护的生门，是佯败诱敌的隘口！
这是他们父女之间，独一无二的暗号！
“传我将令！”虞擎苍霍然起身，眼中泪光已化作燎原烈火，“命副将率主力佯装不敌，仓皇撤出南门！命白羽校尉率三百轻骑，即刻潜行至东谷两侧设伏！再传烽火娘子，将关内十三墩狼烟尽数点燃，给老子烧！烧出十万火急、全线崩溃的样子来！”
是夜，京城暴雨倾盆。
一道惊雷如巨斧般劈下，乾清宫前那根象征着皇权的冲天旗杆应声而断，断口处燃起的火光，几乎映红了半座皇城。
钦天监的雷公道士连夜被召入宫，他匍匐于大殿之上，用一种近乎狂热的语气高奏：“陛下！此乃神示！贵妃娘娘焚香感天，引来雷公助阵，天罚敌酋！雁门关之战，我大宣必胜！”
“昭阳贵妃通天地，一炷香能退十万兵”的传言，如插上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而在那座被重重封锁的昭阳殿深处，本该“人事不省”的虞妩华，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静静地望着帐顶那幅亲手绣制的星图，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那一道惊雷，早在她前世的记忆里，在她的预判之中。
窗外雨声如鼓，仿佛是远方战场传来的第一声捷报。
而在同一时刻，遥远的雁门关外，漫天燃起的狼烟犹如一条绝望的火龙，在黑夜中疯狂舞动，清晰地映亮了虞家军主力正向南门仓皇“溃败”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