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洞悉了一切的凤眸，幽深如夜。
虞妩华指尖如冰，轻轻划过堪舆图上那一道道从雁门关蜿蜒至京城的血色驿道。
七条官道，无数条羊肠小径，在前世的记忆中，每一处都可能埋藏着死亡的陷阱。
她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轻声自语，声音在这空旷的密室中几不可闻：“铁驼现，魏影动；父胜归，杀局开。”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微型蜡丸，与暗匣中那一枚并排放在地图上。
这枚，是她早已备下的后手。
而第三枚，此刻正在那个叫石头的小旗手贴身衣物里，随着父亲的捷报队伍，行进在归京的路上。
三枚蜡丸，三道信息，指向三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虚虚实实，织成一张足以让任何追踪者迷失心智的网。
“青鸾。”她没有回头，声音冷冽如霜。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自梁上垂落，单膝跪地，宛如融入黑暗的鬼魅。
“传令下去，彻查近三个月所有出入宫门的‘药引单’。”虞妩华的指尖在地图上一个名为“丰裕仓”的京郊粮仓上点了点，“尤其注意，任何方子里，出现过‘地龙血藤’这味药的，无论剂量大小，无论医治何人，一律记录在案。”
青鸾微微一顿。
地龙血藤，乃北境极寒之地独有的草药，因其活血功效霸道，常被军中用于处理重伤，在气候温和的京城极为罕见，更非宫中御医常用之物。
它出现在京城的药铺账册上，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是。”青鸾领命，身影一闪，再次消失于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虞妩华知道，魏党残余在京中的势力，自以为藏得极深，却不知他们用来传递消息的暗语，早已在前世的血泊中，被她牢牢刻进了骨子里。
与此同时，乾清宫内，灯火彻夜未熄。
萧玦坐在龙椅上，面前摊开的，不再是弹劾的奏折，而是那封写着辉煌战绩的捷报，以及七张从昭阳殿搜来的“疯符”残片。
他的手指一遍遍抚过战报上“火烧东谷”四个字，又看向那张写着“父走东谷”的符纸，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让他这位铁血帝王第一次感受到了名为“失控”的战栗。
巧合？这世上哪有如此精准的巧合！
“冯都尉。”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
一直垂首立于殿下的禁军统领冯都尉立刻上前一步：“臣在。”
“传朕旨意，调取昭阳殿过去十日所有焚香记录，品类、用量、时辰，不得有误。”萧玦顿了顿，目光变得愈发深邃，“另外，密调钦天监当值记录，朕要那日……乾清宫顶落雷的确切时辰。”
冯都尉心中一凛，不敢多问，立刻领命而去。
一个时辰后，当两份记录并排呈现在萧玦面前时，这位以冷酷多疑着称的帝王，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香灰成符，显出“魏”字的时间，与薛怀义主力被诱入东谷的时间，几乎吻合。
那道惊雷劈落乾清宫的时刻，与雁门关敌军粮草大营被烧、军心溃散的节点，分毫不差！
更让他心惊的是，虞妩华写下那七道疯符的顺序和内容，竟完美对应了其父虞擎苍七日内的每一步军事调度！
这已经不是谋略，这是神谕！
萧玦猛地攥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金丝楠木的御案被他捏出一道刺耳的咯吱声。
他死死盯着昭阳殿的方向，喉结滚动，压抑着翻江倒海的情绪，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她……真的能通天？”
冯都尉头垂得更低，额上已渗出冷汗。
他不敢回答。
若非通神，那便是一种比通神更可怕的能力——算尽天象，更算尽了人心！
这位看似痴傻的贵妃，其心智之深，恐怕已远超陛下所能掌控的范畴。
偏僻的落月轩内，虞怜月正对着镜子，心神不宁地梳理着发丝。
忽然，她腕间那串由虞妩华亲手赠予的“守心香”珠，毫无征兆地微微发烫，其震动的频率急促而紊乱，是她从未感受过的警示。
这是虞妩华设下的追踪与示警信号，一旦启动，意味着她周遭出现了“网”中的关键变故。
虞怜月脸色煞白，她颤抖着从妆匣暗格里取出一枚刚到手不久的微型蜡丸，手忙脚乱地将其投入身前的茶汤之中。
蜡丸遇热即溶，一层极细的药粉在水面缓缓散开，最终凝聚成两个模糊的字迹——退兵。
不是让她退，而是命令潜伏的魏党退兵！
一个恐怖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魏党并未因雁门关的惨败而放弃，他们真正的杀招，是在等父亲凯旋的归途中，发动致命一击！
他们要伏击的，是打了胜仗后，最松懈的虞家军！
她猛地站起身，想要冲出去，想要去告密。
可就在这时，窗外阴影里，一只负责监视她的追影犬发出一声低沉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咆哮。
那声音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她所有的勇气。
她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最终，她颓然坐下，抓起那张尚未完全化开的纸屑，含着泪，决绝地吞了下去。
“我不想再骗……可我一开口，我们全家……都会死……”泪水无声滑落，滴入那杯已经看不出任何异样的茶汤里。
昭阳殿，虞妩华正闭目养神，腕间的同款香珠传来一阵异常的震动。
她凤眸倏地睁开，杀机一闪而逝。
“冯都尉，”她的声音通过密道中的铜管，清晰地传到殿外待命的冯都尉耳中，“立刻封锁宫城所有水道出口，尤其是北三所的排污暗渠，一只老鼠都不能放出去。”
冯都尉虽不明所以，但皇帝刚刚才默许了他听从贵妃的“部分”调遣，他不敢怠慢，立刻带人飞奔而去。
当他们赶到时，正看到一个伛偻的身影——更香婆，正鬼鬼祟祟地试图将一片被水浸湿的符纸残屑塞进排水沟深处的一个老鼠洞里。
人赃并获。
更香婆被拖到虞妩华面前时，已经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贵妃娘娘饶命！奴婢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奴婢再也不敢了！”
虞妩华缓缓走下台阶，用描金的护甲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她那双因恐惧而浑浊的眼睛。
“你看到了，”虞妩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看到我不是疯子，对吗？”
更香婆浑身一抖，几乎晕厥过去，只剩下拼命摇头。
“你看到了，我是如何算尽一切的。”
这一句，彻底击溃了老妇的心理防线，她涕泪横流：“奴婢不敢说出去！求娘娘饶了奴婢一家老小！奴婢发誓，若泄露半个字，天打雷劈！”
虞妩华凝视了她良久，忽然松开了手，淡淡道：“你走吧。但记住，从今往后，若这宫里有一丝半点关于昭阳殿的流言蜚语，第一个死的，就是你全家。”
更香婆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她踉跄着跑出殿门，惊魂未定，却丝毫没有察觉，就在她与贵妃擦身而过的瞬间，一丝无色无味的追踪香粉，已由隐在暗处的青鸾，悄无声息地撒入了她的袖口。
深夜，虞妩华独自登上宫中最高的观星台，任由凛冽的夜风吹拂着她宽大的宫袍。
她仰望着天际，目光精准地落在北斗七星最末的那颗摇光星上。
她从袖中取出一支通体幽蓝的细香，点燃。
香气并不浓郁，却带着一丝极寒的雪松与烈酒混合的奇异味道，正是父亲幼年时，在军帐中教她辨认的《星斗引》秘香，用以在极端环境下，通过星辰与特制熏香，传递最简单的军令。
她闭上双眸，迎着风，低声自语，仿佛在对千里之外的父亲说话：“爹，‘儿守南门’的军令未变。但这一回，换我为您点燃示警的狼烟。”
话音刚落，一只迅捷的夜隼破空而至，精准地落在她的手臂上。
虞妩华解下隼足上的密信，展开一看，是阿隼传回的消息：白羽校尉已率三百精锐，绕开所有官道，沿废弃的旧盐道疾行，将在三十里外的“一线天”峡谷设伏，等待那支押送着“假粮草”的魏党残部，自投罗网。
她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妖冶的弧度，眼中寒光凛冽。
“铁驼既出，岂容鼠辈觊觎帅印？”
风声呼啸，吹散了她的话语。
而在京城外三十里处，那条被世人遗忘的废弃盐道峡谷中，三百道覆雪的身影与冰冷的岩石融为一体，人衔枚，马裹蹄，在漫天风雪中，静默如死神。
他们，在等一道命令。一道，来自昭阳殿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