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熬了一夜似的，猩红着布满血丝的眼，将箭镞般的光束斜斜的钉在李富贵的屋顶和树梢上。一只乌鸦匿在树缝里，“哑——哑——”地叫着，那嘶哑的调子，仿佛执意要向这院落传递某种不祥的讯息。
邵粉玲喂了牛，给李富贵熬好药，正预备做早饭。去菜园拔秋白菜时，忽见自家的狗从果园墙角处钻出来，嘴里竟叼着一串东西。定睛一看——是李富贵的一条裤子！
邵粉玲心头一紧，忙呵斥着冲上去，硬生生从狗嘴里夺下裤子，一边骂骂咧咧地将狗拴牢，一边提着裤子走向西房檐下的大洗衣盆。随手往里一扔的瞬间，几点异样的暗红刺入了眼帘。她猛地又将裤子提起——几处点状的血渍，赫然印在裤腿上。
这刺目的血色，瞬间勾起了邵粉玲的记忆。
几天前，她和李富贵进城见顾盈盈的那个上午，她做饭时发现没葱了，便提了把?头进菜园。就在葱行间准备下?时，无意瞥见?头木柄上沾着几个不起眼的黑点。当时她俯身细瞧过，疑心是血，又觉不像，便没深究，继续挖葱。
自从李富贵见了顾盈盈后，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囊，一连在炕上睡了几天。
每到夜晚，宽大的院子周围，总飘荡着猫头鹰阴森的啼鸣。加上狗常在夜半莫名狂吠，一种隐隐的不安攫住了邵粉玲的心。于是，每到夜晚，她就放开了狗，让它在院子里自由行动。那狗也通人性似的，她在哪儿，它就跟在那儿。夜里，卧在她的门口，好像在守卫着她。
没想到，只有几天没拴狗，它在果园窜时，就叼出了这条带血的裤子！
看着裤子上凝固的暗红，邵粉玲脑子里“嗡”的一声，直直冲向放杂物的棚子。她翻出那把?头，指尖颤抖着，用力蹭向木柄上那几点乌黑，结果指头上赫然沾染了粘腻的、已然发暗的红色！
是血！这个念头像个让人惊悚的毒蛇，倏地钻进邵粉玲的脑海。?头上有血，丈夫的裤子上也有血？
这时她想起，去县城医院伺候老人前，李富贵身上穿的，好像就是条蓝裤子——他是有几条蓝色的。邵粉玲一把扔下裤子，疾步冲进北面的上房。此刻，李富贵刚喝了药，正侧身蜷在内间炕上，勾着头似睡非睡。而他腿上套着的，分明是一条黑色的裤子！
邵粉玲心中疑窦骤起：这条黑裤子，明明是她洗净晾干后，叠好了放进柜子的！他平日换衣从不主动，非得她催着才肯。怎么她才离开几天，他就自己换上了这条裤子？
一连串的疑问如同带刺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不在的这几天，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王年年为何突然不告而别？?头和裤子上这来历不明的血迹，又是怎么回事？
望着李富贵花白的后脑勺，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魔爪一样，狠狠攥住了邵粉玲的咽喉，让她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李富贵似乎察觉到什么，微微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她：“你……咋不出声？”
邵粉玲几乎要冲口问出那裤子上的血渍。可看到他深陷发青的眼窝和虚弱不堪的身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转而问道：“你想吃点啥？”
“……想喝点拌汤。”
邵粉玲手脚麻利地做好了鸡蛋拌汤，又焙了馍片。她用木托盘将饭端进李富贵房里。看着他小口啜饮，她强压下翻腾的心绪，试探着开口：“我发现你这几天的脸色一天不如一天……咱们明天就去医院吧？让大夫再好好检查一下，输点液……”
李富贵沉默片刻，才哑声道：“……也行，反正也临近化疗了。”
夕阳终于沉没。暮色四合，归巢的麻雀在院中喧哗着最后的聒噪，光线迅速被黑暗吞噬。邵粉玲又拿出几种西药，按计量分别倒出几颗， 凉好开水，然后扶李富贵下炕。
待他吃了药，邵粉玲端来洗脚水，将他枯瘦的双脚按进温水里，准备给他按摩脚，李富贵忽然抬手指了指衣柜：“柜子底下……有个包，你给我取一下。”
邵粉玲摸索半天，才从柜底抽出一个蒙尘的黑色手提包。打开，里面是几个鼓鼓囊囊的文件袋。
“把袋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李富贵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邵粉玲依言取出文件袋里的东西——竟是六本深红色的房产证！
邵粉玲的眼睛瞬间瞪圆了，看着李富贵颤巍巍地将那六本证在茶几上一字排开：“这……这是？”
“这是我买的房子，六套。”李富贵的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
“你……哪来这么多钱？”邵粉玲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呵……好歹被人称作风水大师……高人……高人难道挣不下钱？”他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笑：“本地……能挣个啥？马无野草不肥……墙内花儿墙外香。熟人堆里……发不了财。”他喘息着，从文件袋最底下抽出一份折叠的纸张，递向邵粉玲，“拿着……看看。”
邵粉玲在衣服上蹭了蹭湿漉漉的手，才接过那张折叠的纸。展开的瞬间，“遗嘱”两个加粗的黑字如电光般刺入眼帘。她屏住呼吸，看了起来——
遗嘱
立遗嘱人：李富贵。身患重疾，自知时日无多，兹将名下六处房产分配如下：
一、凤城市康和小区140平米住宅，赠与前妻王秀英；
二、凤城市吉祥小区142平米住宅，赠与四川籍贯的邓圆圆（若邓圆圆身故，由其子女继承）；
三、凤城市盛世国际小区120平米门面房、西安市碧桂园128平米住宅，由妻子邵粉玲继承；
四、凤城市盛世国际小区118平米住宅、海南省海口市320平米住宅，由顾盈盈和其女李羽羽继承。
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每一笔都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纸页末尾，“李富贵”三个字签得蜷曲而深重，仿佛用尽了力气。名字下方，一枚暗红如凝血的指印赫然在目。最下方一行小字标注：“本遗嘱一式三份，具有同等法律效力。”
邵粉玲的眼睛从遗嘱中离开，看向那个几个房产证，嘴角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浅显的微笑：“真……真没想到啊，你这些年，不声不响的…… 买了这么多房子……”
“你不介意我这样分配吧？”李富贵问。
邵粉玲摇摇头。
“给你那个门面房，够你养老了。”李富贵后背往沙发上一靠，翻了翻眼睛，脑子好像在计算着一对数字：“现在，光这间门面的租金，把这间房子的本钱都收回来了，别说它的增值。”
邵粉玲又微微一笑：“你今晚不说，我还不知道……”
“咱俩毕竟是半路夫妻，又没生孩子，有些事……就得捂住，捂住对你也好，起码心里不装那么多的事儿。”
邵粉玲点点头：“也是，我整天围着家里、果园和庄稼地转，也挺好的。”
“叫你把果园承包出去，别养牛了，你总不听。”
“我就喜欢干点体力活儿。”
“现在你心里有数了吧？今年苹果下来，赶紧把果园承包出去。我走了，你一个人待在这么大的院子里……”
“早知你在城里买了这么多房子，应该陪你在城里住……”邵粉玲好像被李富贵关切的话题感动了，瞬间表情抽搐，声音发涩。
“西安那套房子，家具啥都有，我经常一出门就是好几天，其实就是住在那儿……”
邵粉玲说：“那次徐毛毛拉咱去西安查病，你在碧桂园小区门口转，我就感觉你与那个地方熟……”
“那你咋不问我？这些年，我出了一趟门，不管几天回来，你从来不问。”
邵粉玲微微一笑，双手在李富贵的加上搓了搓，低声道：“那我问你一个事。”
“啥事？你问吧。”他神情淡定地看了看邵粉玲：“有些事……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你在遗嘱上说，‘若邓圆圆身故，由其子女继承’。你为啥这么说？难道你知道邓圆圆不在人世了？”
李富贵愣了一下，双脚即从温水中抽出，“哗啦”一声带起浑浊的水珠，溅湿了盆沿和地面。他没有看邵粉玲，浑浊的目光只是盯着他的双脚，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把水倒了，扶我上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