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冬日,天空总是铅灰色的,仿佛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厚重毡布,沉沉地压在头顶,让人喘不过气。第七农场就蜷缩在这片无垠的白色与灰色之间,像一枚被遗忘在冻土上的棋子。然而,近些日子,一种比严寒更刺骨的紧张感,正悄无声息地在这片土地上蔓延。
廖奎的神经始终如同绷紧的弓弦。系统的强化和特种兵的素养,让他对环境的感知远超常人。他注意到,农场外围那些原本只有风雪和野兽足迹的荒野,多了些不该存在的东西。
那是在巡查最边缘的猪号时发生的。他正弯腰检查一处被风雪吹得有些松动的防风草帘,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远处枯木林边缘,一个模糊的黑影极快地缩回树干后。动作迅捷,绝非野兽,更不像在自家地盘上劳作的农工。那身影带着一种刻意的隐蔽和窥探的意味。
起初,他以为是错觉,或许是巡逻的士兵变换了路线。但接下来的几天,类似的“错觉”接二连三地出现。有时是在夕阳低垂,光线晦暗不明时,远处山脊的雪线上会突兀地闪过一个极其微小的光点,瞬间即逝,像是某种玻璃或金属制品反射了最后一点天光——那是望远镜或枪械瞄准镜的特征。尽管距离遥远,但【危机预警】带来的那种如同芒刺在背的感觉,让廖奎瞬间就能确定,那不是自然现象,而是充满敌意的窥视。
这些陌生的、幽灵般的身影,不再只是臆测。他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在农场看不见的边界之外逡巡,耐心而贪婪地寻找着缝隙。
与之针锋相对的,是雷连长手下那个军人加强连的反应。变化是显而易见的,甚至带着一种临战前的肃杀。
巡逻的频次和范围陡然增加。原本相对固定的路线被打乱,变成了多小组、不定时、无规律的交叉巡弋。士兵们不再仅仅是背着步枪行走,他们的眼神更加锐利,行进时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随时可以投入战斗的姿态。呵出的白气都仿佛带着火药味。
更引人注目的是军犬的加入。几条体型高大、毛色黑亮的狼狗出现在巡逻队中,它们适应了严寒,吐着猩红的舌头,鼻翼不断翕动,在雪地里仔细分辨着每一丝陌生的气味。它们的耳朵机警地竖着,偶尔会停下脚步,对着某个方向发出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呜呜”声,牵引它们的士兵则会立刻警惕起来,持枪指向那个方向。军犬的出现,意味着防范的重点已经从一般的警戒,转向了反渗透、反侦察和追踪。
夜晚不再宁静。凄厉的风声中,开始混杂军犬短促激烈的吠叫,士兵们压低嗓音的急促交流,以及沉重军靴踩碎积雪冰壳的“嘎吱”声。设置在岗楼和关键位置的探照灯也变得更加活跃,巨大的光柱不再是静态地照射某个区域,而是如同 restless的巨兽之眼,一遍遍扫过农场外围广袤的黑暗地带,枯树林、积雪的洼地、冰冻的河沟,任何一点异动在强光下都无所遁形。光影交错间,营造出一种令人窒息的、被严密监视的氛围。
这种外部的压力,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很快就漫延渗透到了农场内部。
一个阴沉的下午,高音喇叭刺耳的电流杂音后,传来了场部文书那缺乏起伏、却字字千钧的广播通知:
“全体职工家属注意!全体职工家属注意!下面宣读场部紧急命令:根据上级指示,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坚决打击一切敌特分子的破坏活动,确保我农场安全稳定,现要求各科室、各生产队,立即对本单位所有在册人员、家属以及临时务工人员进行一次彻底的、无死角的统计核查!务必做到人头清楚,来历明白,动向可控!各单位主要负责人必须亲自抓,负总责,提高革命警惕,加强内部人员管理和教育!发现任何可疑人员、可疑情况,必须立即向保卫科报告,不得延误,不得隐瞒!再广播一遍……”
广播声冰冷而强硬,在空旷的家属区和田野上空反复回荡,钻进每一间低矮的土坯房,敲打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畜牧科办公室里,张振山手里捏着刚刚送来的、还带着油墨味的统计表格,眉头紧锁,脸上的皱纹仿佛一夜之间又深了几分。他抬眼看了看正在角落里默默擦拭兽医器械的廖奎,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疲惫和无奈:“廖奎,你也听到了。这事……唉,抓紧把咱们科的人再仔细捋一遍,韩志刚,还有那几个知青,背景材料都再核对核对,别出岔子。这年头……”
廖奎放下手中的器械,平静地走过去接过表格,应了一声:“明白,科长。”
他的目光扫过表格上那些熟悉的名字,心中却是一片冷肃。这不仅仅是简单的人员统计,这是一次内部筛查,一道无形的界限正在被划出。它传递的信号再清晰不过:威胁不仅来自外部冰雪覆盖的荒野,也可能潜藏在身边看似熟悉的面孔之中。上面已经认定,局势严峻到了必须“清理门户”以防万一的地步。
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外有身份不明、充满敌意的窥探者,内有不断加强的军事管控和日益严苛的内部审查。整个第七农场,仿佛一个被逐渐抽紧袋口的麻袋,空气越来越稀薄,气氛越来越压抑。每个人都隐约感觉到,有什么巨大的、危险的事情正在酝酿,如同地层深处积聚的能量,不知何时就会猛烈爆发。
晚上,回到冰冷透骨的土坯房,廖奎将门窗仔细检查了一遍,才压低声音,将白天观察到的一切和场部的通知告诉了谢薇。
谢薇听着,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奎哥,他们……他们是在找特务?还是……真的要打起来了?”
廖奎走到窗前,透过窗纸上一个小小的缝隙,望向外面漆黑如墨、只有风声呜咽的夜空。他的目光仿佛要穿透这重重黑暗,看清黑龙江对岸正在发生的剧变。
“不清楚具体会怎样。”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融入夜色,“但对方在做战前侦察,我们在做临战准备,这是事实。两边都在不断加码,就像两个抵角较力的公牛,谁也不知道下一瞬间,谁的角会先刺穿对方的皮肉。”
他转过身,看着谢薇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惧,走过去,将她微凉的手握在掌心:“别慌,我们早有准备。妈那边一切顺利,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底气。现在越是风声紧,我们越要稳住。不能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举动,要像一滴水,彻底融入这片冰原。”
谢薇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轻轻点了点头,但身体依旧有些僵硬。他们都明白,一旦边境那根紧绷的弦彻底崩断,现在这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将会在瞬间被撕得粉碎。他们所有的筹划和希望,都将被抛入最不可预测的惊涛骇浪之中。
暗处的关注已经变成了实质的威胁,冰冷的刀锋仿佛就悬在头顶。山雨欲来,黑云压城,第七农场的每一个人,都在这时代洪流的裹挟下,身不由己地滑向未知的、或许充满硝烟的未来。
北大荒的寒风依旧在窗外呼啸,卷起雪沫,拍打着畜牧科办公室那扇不算严实的木窗,发出“噗噗”的轻响。办公室里,煤油灯的光晕勉强驱散着一角昏暗,混合着干草、饲料和淡淡牲口气味的空气,似乎比往日更凝重了几分。
廖奎正在整理一批新领来的兽用注射器,动作有条不紊。忽然,门外传来一阵不同于往常农工或科里同事的、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门帘被掀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
进来的是两个人。前面是张振山科长,他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谨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与有荣焉的神情。而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位穿着笔挺军装、年纪约莫四十上下、面容严肃的中年军官。廖奎目光一扫,注意到对方领章上的军衔标识,以及他随身携带的那个标志性的、带有红十字的医药箱——这是一位团部级别的军医官,级别远高于场部卫生所那位年轻的卫生员。
张振山连忙介绍:“廖奎,这位是团部卫生队的陈军医,陈军医,这就是我们科的廖奎同志。”
陈军医的目光立刻落在廖奎身上,那眼神锐利而专注,带着职业性的审视,但并无恶意。他向前一步,主动伸出手,语气出乎意料的客气:“廖奎同志,你好。我是特意过来感谢你的。”
廖奎放下手中的注射器,与他握了握手,触感干燥而有力。“陈军医,您太客气了。”他语气平静,听不出波澜。
“不是客气。”陈军医松开手,神情认真,“你上次处理那个腹部贯穿伤的战士,手术过程和后续恢复情况,我都详细了解了。在那种极端简陋、缺乏器械和药品的条件下,能够完成清创、探查、止血、肠管修补这一系列操作,并且成功控制了感染,让伤员度过危险期……这不仅仅是运气。”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甚至带着一丝遇到同行般的探究:“说句不夸张的话,你那次的操作,在很多方面,已经达到了战场救护的典范水准。尤其是对出血点的精准结扎和肠道吻合的手法,非常……老道。”
最后两个字,他稍微加重了语气,目光也变得更加深邃,仿佛要透过廖奎平静的外表,看穿他内在的秘密。
“我想冒昧地问一句,”陈军医的语气依旧客气,但问题却直指核心,“廖奎同志如此精湛,尤其是对于人体解剖和外科手法这般熟悉,不知道是师从哪位名家?或者,是在哪里接受过系统的培训吗?据我所知,畜牧兽医的专业范畴,似乎很少涉及如此……深入的人体创伤处理。”
来了。廖奎心中凛然,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被提起。他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朴实的笑容,摇了摇头,用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应对:
“陈军医您过奖了。哪里谈得上什么精湛,更别说师从名家了。”他语气诚恳,带着点北方汉子特有的憨直,“就是家里老一辈传下来的一些处理牲口外伤的土办法,劁猪骟马,有时候也会碰到比较麻烦的伤口。我这个人可能手比较笨,就喜欢瞎琢磨,怎么下刀能少出血,怎么缝合伤口长得快……时间长了,自己瞎练,慢慢摸索出来一点笨法子。上次也是情况紧急,雷连长信任,我才硬着头皮上去试试,心里其实也慌得很,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真起了点作用。跟您这样的正规军医没法比。”
他将一切归结于“家传土法”、“个人琢磨”和“情况紧急”,理由朴素,符合他畜牧员的身份,也最大限度地淡化了技能的异常来源。他刻意将姿态放低,强调那是用于“牲口”的经验,只是偶然应用于人并侥幸成功。
陈军医静静地听着,目光在廖奎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判断他话语中的真实性。廖奎的眼神坦然,带着一种属于技术工人的实在,看不出任何闪烁或隐瞒。
片刻后,陈军医脸上的严肃缓和了些,他点了点头,没有继续深究。或许他心中仍有疑虑,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选择了接受这个解释,或者至少,不再当面追问。
“不管怎么说,你救了我们的战士,这是事实。”陈军医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客气,甚至更添了几分郑重,“你的这种……‘琢磨’出来的本事,非常宝贵。尤其是在眼下这种……嗯,特殊时期。”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未雨绸缪的意味:“我今天来,除了当面致谢,也是想跟你打个招呼。以后,如果……我是说如果,再遇到类似的紧急情况,而我们卫生队的人手或者条件一时跟不上,可能还需要请你这位‘土专家’出手相助。希望到时候廖奎同志不要推辞。”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廖奎一眼,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廖奎和张振山的耳中:“像你这样心灵手巧、能解决实际问题的人才,留在畜牧科,整天跟猪马牛羊打交道,实在是有些……屈才了啊。”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它既是对廖奎能力的再次肯定,也隐隐透露出军队系统对特殊人才的关注,甚至可能是一种未言明的招揽意向。在这个边境局势日益紧张的背景下,任何有用的技能都可能被纳入战时考量。
陈军医没有再多说,对张振山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煤油灯芯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
张振山看着廖奎,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拍了拍廖奎的肩膀:“好好干……注意安全。”
廖奎站在原地,面色如常地继续整理着注射器,心中却已波澜起伏。陈军医的到访和那番话,无疑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他在军队系统中的“价值”得到了更高级别的认可,这或许能在关键时刻提供一些无形的庇护;但另一方面,他也被置于了更明亮的聚光灯下,他技能的来源,以及他这个人本身,都可能会引来更深的关注和调查。
“屈才了”……这三个字,更像是一种隐晦的提醒和诱惑。廖奎很清楚,他必须更加小心地行走在这根钢丝上。系统的秘密绝不能暴露,而“家传土法”和“个人琢磨”这个挡箭牌,必须牢牢立住,并且要在未来可能出现的任何询问中,保持绝对的一致。
技能的认可,带来了机遇,也伴随着更大的风险。在这山雨欲来的时刻,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