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八月,桂香弥漫。
丁军一身笔挺军装,肩章上三颗银星熠熠生辉。他站在同学聚会包厢门口,深吸一口气,才推门而入。十年未见,昔日同窗大多已成家立业,有人西装革履,有人珠光宝气,有人鬓角染霜。可当众人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喧闹骤然一静。
“丁军?”有人迟疑开口,随即惊呼,“真的是你!”
他点头微笑,耳廓在吊灯下泛出温润光泽,耳垂厚实如玉,纹路清晰如刻。无人再笑他“招风耳”,反而纷纷起身敬酒:“丁团,久仰!”
三任前女友,皆在席中。
第一任林小雨坐在角落,身边带着一个六岁男孩。她穿着朴素,眼角已有细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廉价婚戒——那是她离婚后为遮掩身份戴的假货。见丁军走近,她猛地低头,声音几近哽咽:“丁军……我当年有眼无珠。”
第二任谭莞尔穿一身米色套装,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眼底疲惫。她曾创业开咖啡馆,三年前因合伙人卷款跑路,负债百万,如今在一家保险公司做电销。她举杯,指尖微颤:“你现在……是真像朱元璋了。”顿了顿,又低声补一句:“可惜,我没那个命,陪你登基。”
第三任相亲对象李婉清,至今未婚。她看着丁军,眼神复杂,最终只轻轻碰了碰他的杯沿,一饮而尽,未发一言。
丁军淡然应对,不卑不亢。
他不再是那个因耳朵被拒的少年,而是手握实权、前途无量的副团级军官。可奇怪的是,他心中并无快意,只觉空落。
酒过三巡,邻居老伯——当年村中唯一敢摸他耳朵的长辈——醉醺醺地拍他肩膀:“我就说嘛!你小时候,算命的说你‘耳长过寸,财过百万’!还说你这耳相,历史上只有朱元璋一人!”
丁军心头一震。
这是他第一次从外人口中听到“朱元璋”与自己直接关联。他回家后翻出母亲珍藏的老黄历,在夹页中找到一张泛黄纸条,上面是吴半仙的字迹:
“龙珠垂耳,主大贵。
然此相极孤,早年克亲,中年克友,晚年方得圆满。
唯有一劫——水劫。
若三十前溺水不死,则化蟒为龙;若死,则魂归江海,永世不得翻身。”
丁军盯着“水劫”二字,久久无言。
2024年初,部队转业安置名单公布。
省会机关、央企总部纷纷向他抛出橄榄枝,年薪五十万起步,配房配车。可丁军却主动申请调往湘西某贫困县,任副县长,分管应急管理与乡村振兴。
众人不解。
唯有母亲舍玉玲明白。她抚摸他的耳垂,低语:“你是要回去……渡劫。”
丁军到任后,雷厉风行。
他走村入户,修路架桥,引进光伏项目,建起全县第一个数字乡村平台。村民起初不信这个“耳朵大的官”,后见他真干事,纷纷改口称“丁菩萨”。
果然,这年夏天,天象异常。
六月未至,暴雨已连下十七日。
湘江支流水位暴涨,山体松动,地质灾害预警连发三级。丁军带队巡查,日夜不休。七月十二日凌晨,他接到紧急电话:青石岭堤坝出现渗漏!
他立即带人赶赴现场。
山路泥泞,车行至半途,前方塌方。他弃车徒步,雨水灌进胶鞋,每走一步都如踩泥潭。抵达堤坝时,已是凌晨四点。他打着手电,沿坝体仔细排查,忽然发现一处裂缝正汩汩冒水。
“快!沙袋堵漏!”他吼道。
就在此时,一声巨响——
身后山体崩塌,泥石流如巨兽扑来。
他本能地扑向身旁一名年轻技术员,将人推开。
下一秒,天旋地转。
他坠入洪流。
冰冷刺骨的江水瞬间灌入口鼻。
他在水中翻滚,意识模糊。恍惚间,似见一条金鳞巨蟒盘绕身侧,蛇目如炬,低语:“时候到了。”
七日搜救,无果。
第八日,搜救队在下游回水湾发现一具浮尸,面容肿胀,唯耳垂特征明显。经dNA比对,确认为丁军。
官方通报:丁军同志因公殉职,脑死亡,植物人状态,无苏醒可能。
消息传开,全县哀悼。
追悼会上,谭莞尔悄然现身,献上一束白菊,转身离去。她在灵堂外站了整整一夜,最终留下一封信,塞进病房门缝:
“丁军,
我爱过你。
可我不能嫁给一个没有明天的人。
对不起。”
她走了,再未回头。
唯有舍玉玲,日夜守在病床前。
她辞去老家代课教师的工作,租住在医院附近十平米的隔断房,每日清晨五点起床,熬小米粥,蒸鸡蛋羹,提着保温桶步行四十分钟到医院。
她为儿子擦身,动作轻柔如抚婴孩;
她喂流食,一勺一勺,耐心等待吞咽反射;
她讲他小时候的故事——如何在雪地里追野兔,如何爬上老槐树掏鸟蛋,如何因耳朵大被小孩扔石头,却从不还手。
她更反复讲朱元璋的故事:
“儿啊,朱元璋十四岁丧父,十六岁当和尚,十七岁讨饭,二十一岁投军……他比你苦百倍!可他熬出来了,成了皇帝!”
她知道,这些话不是说给昏迷的儿子听,而是说给天地听,说给命运听。
她坚信——儿子耳垂上的三道竖纹,是“三才贯通”。
第一道应少年困顿,第二道应青年崛起,第三道……应在三十岁后。
他才三十,第三道纹刚显轮廓,怎会就此终结?
她更信那句谶语:“蟒蛇入水,非死,乃蜕皮。”
夜深人静,她常握着儿子的手,贴在自己耳垂上——她的耳垂也有细纹,只是浅淡。她低声念:“娘的福,借你三年。你醒来,还我百年。”
医院护士私下议论:“这老太太疯了,儿子都植物人了,还天天讲帝王将相。”
可奇迹,正在无声中酝酿。
某夜,丁军手指微动。
心电监护仪发出轻微“嘀”声。
舍玉玲猛地抬头,泪如泉涌。
她扑到床边,颤抖着喊:“儿!你醒了?!”
丁军未睁眼,但喉结滚动,似在回应。
自此,他开始有微弱反应——眨眼、皱眉、手指蜷缩。
医生称“可能是神经反射”,劝家属“做好最坏打算”。
舍玉玲不信。
她加大“言语催运”:每日讲朱元璋如何从乞丐到帝王,讲蟒蛇如何蜕皮成龙,讲耳相如何主贵。她甚至请来村中道士,在病房角落设一小坛,焚香诵《北斗经》,祈求“耳轮高耸者,得北斗七星护佑”。
她不知,这些话语如种子,早已在他混沌意识中生根发芽。
三年后,丁军首次睁眼。
眼神空洞,无焦距。
舍玉玲喜极而泣,却强忍激动,只轻声说:“儿,你看,窗外桃花开了。”
三个月后,他能点头摇头。
半年后,能说单字。
一年后,能完整说话。
又过了两年,他坐起,望着母亲满头白发,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如水:
“妈……
我做了一个梦。”
“我是一条蟒,
在水底沉睡十年。
水不是要淹死我,
是要洗去我的煞气。”
“我从前太急,
太硬,
太像‘朱元璋’……
现在,
我懂了——
我不是要当皇帝,
我是要做布衣之龙。”
舍玉玲泪如雨下。
她知道,劫已过,龙已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