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荒废的村落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寒风呼啸着穿过残垣断壁，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淡淡的霉味，间或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村落深处，一间勉强还算完整的土坯房内，光线昏暗，只有一小堆篝火在角落里噼啪作响，跳动的火苗映照出几张疲惫而警惕的面容。
林薇靠坐在冰冷的土墙边，身上那件昂贵的绯色郡王朝服早已被换成了一套毫不起眼的灰色粗布衣衫，上面沾满了尘土和几处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她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嘴唇也因为长时间的奔波和缺水而微微起皮，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锐利而沉静。
距离神都那场突如其来的巨变，已经过去了七天。
这七天，他们如同丧家之犬，在朝廷和不明势力的双重追杀下，一路向北，迂回曲折，试图摆脱身后如影随形的追兵。武则天那道“假冒前朝血脉”的通缉令，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撒遍了他们途经的州县。万金和万户侯的悬赏，足以让任何人为之疯狂。官府的差役、边军的游骑、乃至江湖上嗅到血腥味的亡命之徒，都成了他们的敌人。
更可怕的是，除了明面上的追捕，还有一股隐藏在暗处的力量，如同毒蛇般时不时地窜出来咬上一口。这些人行事狠辣，训练有素，手段刁钻，远非寻常官兵和江湖草莽可比。林薇和李元芳都心知肚明，这必然是武三思，或者朝中其他欲置她于死地的势力派出的精锐死士。
七天里，大大小小的遭遇战已经发生了不下十次。纵然有李元芳这样的绝世高手护卫，有“凤影”精锐的拼死断后，他们依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跟随他们从神都出来的二十余名“凤影”好手，如今只剩下不足十人，而且个个带伤。就在昨天傍晚，为了突破一处险要关卡的埋伏，又有三名兄弟为了掩护他们撤离，永远地留在了那片山林之中。
压抑、悲愤、以及一种对前路的茫然，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篝火旁，仅存的几名“凤影”成员默默地擦拭着手中的兵刃，处理着身上的伤口，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火苗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
李元芳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如同一尊沉默的石雕。他同样衣衫破损，脸颊上多了一道浅浅的血痕，那是昨夜被一名死士的暗器所伤。他的幽兰剑横在膝上，右手始终紧握着剑柄，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随时可以暴起出击的姿态。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门外无尽的黑暗中，耳朵敏锐地捕捉着风声中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声响。
偶尔，他的视线会转向角落里的林薇。那目光深沉如海，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未能护她周全的自责，有对追兵刻骨的杀意，但更多的，是一种几乎要破茧而出的、炽热而坚定的东西。
林薇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重量。她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然而，她紧握着膝盖、指节有些发白的双手，却暴露了她内心远非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
绝境，这是真正的绝境。
比在蛇灵时更加凶险，比在崇州面对千军万马时更加令人窒息。那时，她至少还有明确的身份和目标，还有狄仁杰作为后盾，还有周旋的余地。而现在，她失去了一切。郡王的荣耀转瞬成空，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逆党”；曾经的盟友，在皇帝明令通缉下，谁敢公然相助？狄仁杰远在神都，恐怕自身也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
她仿佛又回到了刚穿越而来时的境地，甚至更糟。天下之大，似乎已没有她的容身之处。那股来自九五之尊的恶意，如同天罗地网，要将她彻底碾碎。
“道……天下为公……”林薇在心中默念着这几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在这样朝不保夕、性命堪忧的亡命途中，这个曾经让她热血沸腾的理想，此刻显得如此遥远，如此奢侈，甚至……有些可笑。
为了这个虚无缥缈、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实现的理想，赌上自己的一切，赌上这些誓死追随者的性命，真的值得吗？
一股深沉的疲惫和前所未有的自我怀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甚至开始想，如果当初在万象神宫，她选择了另一条路，接受武则天的“好意”，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是否就不会有今日之祸？这些人，是否就不会因她而死？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让她感到一阵心悸般的痛苦。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山的李元芳，突然动了。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的目光不再游移，而是牢牢地、深深地锁定了林薇，那眼神中的炽热与坚定，终于冲破了所有桎梏，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李元芳一步步走到林薇面前。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单膝跪地，将一直横在膝上的幽兰剑，双手平举，过头顶，呈递到林薇面前。
这个动作，充满了古老的仪式感，是武者对主公最崇高、最彻底的效忠礼节。
“元芳！”林薇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想要扶他，“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李元芳没有动，他的脊梁挺得笔直，头颅微微低下，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寂静的土房内，也砸在林薇的心上：
“殿下。”
他不再称呼她为带有官方意味的“郡王”，而是用了这个更显亲近与认可的“殿下”。
“臣，李元芳，在此立誓。”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林薇那双带着震惊和不解的眸子，那里面映照着跳动的篝火，也映照着他无比严肃而虔诚的脸庞。
“臣，不识什么前朝血脉，亦不认什么天命所归。”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仿佛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
“臣只认，殿下心中所秉持的‘道’！”
“臣只认，殿下在朔州城头，与士卒同甘共苦，誓与城池共存亡的担当！”
“臣只认，殿下面对女皇威压，说出‘争，但为天下公’时的格局与胸怀！”
“臣只认，殿下即便身处如此绝境，依旧心系追随者安危，而非怨天尤人的仁德！”
他一字一顿，声音越来越沉，也越来越亮，如同出鞘的利剑，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绝望：
“臣，认同殿下心中的‘道’！愿以此身，护道前行！”
“殿下的理想所指，便是臣剑锋所向！”
“殿下的信念所存，便是臣性命所系！”
“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臣，李元芳，必生死相随，永不背弃！”
“此誓，天地为证，日月共鉴！”
话音落下，土房内一片死寂。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那几名残存的“凤影”成员，怔怔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元芳，看着他手中那柄象征着忠诚与守护的幽兰剑，再看看站在那里，身体微微颤抖的林薇，他们的眼神，从之前的迷茫与疲惫，渐渐燃起了一种新的光芒。
林薇呆呆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男子，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她灼伤的炽热与忠诚。耳边回荡着他那石破天惊的誓言——“臣，认同殿下心中的‘道’！”
不是效忠她的血脉，不是效忠她的身份，甚至不仅仅是效忠她这个人。
而是效忠她的“道”！她所选择的，那条艰难无比，却光明万丈的道路！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垮了林薇心中那筑起的、名为疲惫与怀疑的堤坝，瞬间涌遍了她的四肢百骸，冲上了她的眼眶，让她视线一阵模糊。
她明白了。
她不是一个人。
她的理想，并不虚无。至少，眼前这个顶天立地的男子，读懂了，并且愿意用他的生命去追随，去守护！
这不再是主从之间的责任，而是志同道合者之间的托付与承诺！
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伸出双手，接过了李元芳呈上的幽兰剑。
剑身冰凉，却仿佛带着他掌心的温度，沉甸甸的，承载着他毫无保留的忠诚与信念。
她没有立刻让他起身，而是双手捧剑，目光扫过屋内的每一个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坚定地响起：
“李将军请起。”
“诸位兄弟，请听我一言。”
李元芳站起身，目光依旧紧紧跟随着她。
林薇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最后一丝彷徨与软弱彻底驱散，她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明、锐利，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前路艰险，九死一生。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你们本可不必卷入这场漩涡，本可有更安稳的人生。”
“若有人此刻想要离开，我绝不阻拦，并且会赠予盘缠，祝你们余生平安。”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庞，没有人移动，所有人的眼神都和李元芳一样，变得坚定起来。
林薇点了点头，继续道：“但若你们选择留下，选择相信我，追随我……”
她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与豪情：
“那么，我向你们承诺！”
“我林薇在此立誓，终我一生，必将践行‘天下为公’之理想！”
“必不让你们的鲜血白流，必不让你们的忠诚错付！”
“终有一日，我要让这天下，再无枉死之冤魂！要让这世间，人人皆能安居乐业！”
“这条路，我会走下去！无论需要付出何等代价！”
“你们，可愿与我同行？”
短暂的沉默后。
包括李元芳在内，所有残存的“凤影”成员，齐齐单膝跪地，压低的声音却汇聚成一股坚定的洪流：
“吾等誓死追随殿下！护道前行，百死无悔！”
看着眼前这些在绝境中依旧选择相信她、追随她的身影，林薇胸中豪情激荡，之前所有的迷茫、恐惧、自我怀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她握紧了手中的幽兰剑，仿佛握住了通往未来的钥匙。
绝境又如何？通缉令又如何？
她有她的“道”，她有追随她的“剑”！
这不再是逃亡，而是她林薇，以“道”为旗，向着那个看似不可能的梦想，迈出的最坚定、最真实的第一步！
武则天想用绝境来磨砺她，想看她是沉沦还是复仇？
她会让那位女皇看到第三条路——一条属于她林薇的，以信念开辟的王者之路！
“好！”林薇朗声道，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那我们就一起，杀出这片绝地，去朔方，去开创属于我们的天地！”
夜色依旧深沉，寒风依旧凛冽。但在这间破败的土房内，一股名为“信念”的力量，已然生根发芽，再也无法被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