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电影院的座椅布料磨得发亮,像块用了多年的抹布。苏拉刚坐下,前排的老大爷就转过身,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票根:“姑娘,知道今儿放啥不?我瞅着海报上那男的,脸一半在黑影里,怪瘆人的。”
银幕突然亮起来,白色光束里浮着无数灰尘。《双重赔偿》的片头刚出,黑漆漆的铁轨上,火车头喷着白汽往前冲,画外音的男声哑得像砂纸擦过木头:“我杀了他,就像杀了只虫子……可我现在睡不着,总觉得那虫子在我枕头底下爬。”
马克往嘴里塞了颗薄荷糖,糖纸的响声在安静的影院里格外清晰:“这色调也太暗了,女主站在窗边,脸一半亮一半黑,看得我眼晕。”
苏拉没应声。她盯着银幕上的女主角,穿件白色缎面睡袍,站在客厅的阴影里,指尖夹着支烟,火光明明灭灭。男主坐在沙发上,背对着窗户,整个上半身都浸在黑影里,只有说话时,牙齿在昏暗中闪一下光。两人离得很近,却像隔着条看不见的河,谁都不肯往亮处走一步。
“这女的不就是想骗保险金吗?绕这么多弯子干嘛?”后排有人小声嘀咕,“直接让她老公摔死不就完了,非要搞什么‘意外’。”
银幕上,女主突然笑了,声音甜得发腻,眼睛却冷得像冰:“你知道吗?我老公的保险单上有条款,意外死亡能赔双倍——就像买东西打折,多划算。”她说话时,窗帘被风吹动,阴影在她脸上晃,一会儿像天使,一会儿像魔鬼。
苏拉想起去年在小区门口看到的事。张阿姨跟李叔叔吵架,骂他藏私房钱,李叔叔急得脸红脖子粗,说那是给生病的妈留的。后来才知道,张阿姨早就发现钱被儿子偷偷拿去买了游戏机,却故意不说,就想看李叔叔慌慌张张解释的样子。人啊,有时候就是喜欢绕着弯子害人,或者说,看别人掉进自己挖的坑。
中场休息时,影院走廊里的老式风扇吱呀转着。穿蓝布衫的售票员阿姨正嗑瓜子,见苏拉他们出来,指了指墙上的老海报:“这些片子啊,都是解放前拍的,那时候刚打完仗,日子看着好起来了,可人心里头都憋着股劲儿,说不清是怕还是盼。”
海报上是《北非谍影》里的亨弗莱·鲍嘉,帽檐压得很低,阴影把眼睛全盖住了,只露出紧抿的嘴角。苏拉想起片里的里克,明明爱着伊尔莎,却把机票塞给她,让她跟别人走。他站在机场的阴影里,说“我们永远拥有巴黎”,声音硬邦邦的,像块冻住的石头。
“这人是不是傻?”马克喝着冰汽水,气泡在喉咙里炸开,“喜欢就抢过来啊,非要装大方。”
“有些事,明着来不了。”售票员阿姨吐着瓜子壳,“就像你考试想抄同桌的,不能直接抢卷子吧?得趁老师不注意,偷偷瞄两眼。这些片子里的人,心里的小九九多着呢,不敢摆在太阳底下,就只能在黑影里折腾。”
下半场的《马耳他之鹰》里,侦探山姆·斯佩德的办公室总是拉着窗帘,台灯只照亮桌子的一角,他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里。当客户撒谎时,他不戳穿,只是慢悠悠地转着手里的打火机,火苗在他瞳孔里跳来跳去,像只狡黠的猫。
苏拉突然想起邻居家的哥哥,平时见人就笑,说话客客气气的。有次她半夜起来倒水,看见他在楼下抽烟,对着手机屏幕咬牙切齿,表情狠得像要吃人。第二天再遇见,他又变回那个笑眯眯的哥哥,仿佛昨晚的事只是场梦。
“你说这些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苏拉碰了碰马克的胳膊。银幕上,山姆·斯佩德把坏人送进了监狱,自己却拿着赃物偷偷藏了起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来是得意还是后悔。
“大概……是不好不坏的人吧。”马克的薄荷糖吃完了,嘴里有点发苦,“就像我妈,总说我爸喝酒不好,可我爸感冒时,她又偷偷在酒里泡了姜片。”
电影散场时,天已经黑了。老电影院门口的路灯忽明忽暗,把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苏拉回头望了一眼,海报上的山姆·斯佩德还站在阴影里,仿佛在说: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呢?
走在回家的路上,马克突然说:“以前看电影,总盼着好人赢坏人输。现在觉得,那些藏在黑影里的心思,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路边的树影晃了晃,像有人在暗处眨了眨眼。苏拉想起银幕上那句台词:“阳光太亮的地方,连影子都会说谎。”或许,只有在那些半明半暗的角落里,才能看见人最真实的样子——不那么好,也不那么坏,就只是个活着的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