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踏入冰窖时，神情已然恢复了那份属于医者的专注与平和。
仿佛方才在听雪苑外与兰剑的“偶遇”，以及与梅剑那场暗含机锋的简短交谈，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
寒玉床上，天山童姥感应到他的气息，缓缓收功，睁开了双眼。
她的眸光沉静如水，深处却仿佛有漩涡暗藏，显示出其内力修为已然恢复到了一个极其深厚精纯的境界。
周身气息圆融无瑕，再无半分往日因功法反噬而产生的滞涩与波动。
“你来了。”
她的声音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显然，对自身状态的飞速提升，她感到十分受用。
“师姐。”
段誉拱手一礼，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她的气色与周身流转不息的真气光华。
“恭喜师姐，如今真气充盈，圆转自如，根基之稳固，尤胜往昔。照此进度，不出十日，当可尽复旧观，甚至……犹有精进。”
他的判断精准而肯定，带着令人信服的权威。
童姥闻言，纵然心性沉稳，眼中也不由得掠过一抹难以抑制的喜色。
尽复旧观！
犹有精进！
这八个字，对于经历了散功之苦、本以为前路艰难的她而言，无疑是天籁之音。
她深吸一口冰寒之气，压下心中激荡，看向段誉的目光，愈发显得深邃难明。
此子手段，当真是鬼神莫测。
“有你之功，方有姥姥今日。”
她难得地，再次明确肯定了段誉的作用。
“师姐根基深厚，方能承此造化，我不过因势利导而已。”
段誉谦逊一句，随即神色一正。
“今日行功，当以温养为主，进一步激发潜能，使真气与神魂契合无间，念动即发。请师姐放松心神，引我真气入体。”
“开始吧。”
童姥不再多言，直接闭上了双眼，彻底放开了身心防备。
这对于她这等高手而言，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信任。
段誉身形微动，已然落于寒玉床上，盘膝坐于童姥身后。
第六次治疗，正式开始。
这一次，段誉输入的真气更加精微，更加柔和。
如同春日里最细腻的雨丝，无声无息地融入童姥自身的真气洪流之中。
不再带有明显的引导或锤炼之意，而是以一种近乎“同频共振”的方式，滋养着她的经脉，温润着她的丹田，提升着她真气与神魂之间的契合度。
使其运转更加灵动，反应更加迅捷。
这是一种更高层次的辅助。
已然触及到了精神与能量交融的玄妙领域。
冰窖内，幽蓝的玄冰之光仿佛都变得柔和了些许。
两人的气息仿佛融为一体，呼吸同步，真气共鸣。
童姥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灵觉正在变得更加敏锐。
对于真气的掌控，已然达到了一种“念动即发，意至气随”的如意境界。
一些往日里需要刻意运转心法才能激发的招式变化，此刻只需心念微动，体内真气便已自然流转，蓄势待发。
这种全方位的提升，让她仿佛触摸到了一层以往未曾触及的、更加广阔的力量境界。
心中对段誉的忌惮，与对这力量的渴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时间，在这种玄妙的共鸣与提升中，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
当段誉感觉到童姥的真气已然达到一个饱和而活跃的巅峰状态时。
他缓缓地，如同潮水退沙，撤回了自己的真气。
没有引起丝毫波澜。
“好了，师姐。”
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消耗。
童姥缓缓睁开双眼。
眸中神光内蕴，清澈深邃，仿佛能洞彻虚妄。
她轻轻抬起一根手指，指尖之上，一缕凝练如实质的先天剑气悄然吞吐，发出细微的、如同龙吟般的嗡鸣。
剑气随心而动，伸缩自如，显示出其对自身力量妙到毫巅的掌控。
她散去剑气，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属于绝顶强者的自信笑容。
“很好！”
她只说了两个字，但语气中的畅快与睥睨，却显露无疑。
她转过头，看向段誉，目光灼灼。
“段誉，待姥姥功力尽复，定要叫天下人皆知，灵鹫宫威名不减！”
她的话语中，充满了重整旗鼓、再临巅峰的豪情。
段誉微微一笑，依旧平静。
“师姐神功盖世，重临巅峰自是必然。只是如今仍需稳扎稳打，切莫急于一时。”
他适时地提醒道，扮演着尽职的医者角色。
“姥姥省得。”
童姥点了点头，心情极佳。
“你连日辛苦，功不可没。待姥姥出关，定有厚报！”
这话语，已然带上了明显的许诺意味。
“师姐言重了，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段誉拱手一礼，翻身下床。
“师姐请安心调息，巩固此番所得。明日，我再来。”
“去吧。”
童姥挥了挥手，语气温和。
段誉不再多言，转身走向石门。
步伐依旧从容不迫。
看着段誉离去的背影，童姥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目光变得幽深起来。
段誉……
你越是展现出这等鬼神手段，便越让姥姥我……难以安心啊。
不过……
她感受着体内那澎湃欲出、仿佛能撕裂苍穹的磅礴力量，眼中闪过一丝凌厉。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算计，都不过是镜花水月！
石门外。
今日守候的，只有梅剑与竹剑。
兰剑与菊剑并未出现。
段誉目光扫过，心中了然。
梅剑迎上前，恭敬道：“公子，尊主吩咐的滋补汤药已备好。”
她的神色比昨日更加沉稳，只是在那沉稳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更深的忧虑。
竹剑则微微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似乎在为什么事情而忐忑不安。
“有劳梅剑姐姐。”
段誉微微颔首，目光随即落在竹剑身上，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竹剑姐姐今日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他的关切来得突然而直接。
竹剑猛地抬起头，对上段誉那含笑注视的目光，脸颊瞬间绯红，心跳骤然加速。
“没……没有……奴婢……奴婢很好……”
她慌乱地摆手，声音细弱，眼神闪烁，不敢与他对视。
那副情窦初开、手足无措的模样，与平日的文静雅致截然不同。
段誉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温和。
“没有便好。我观姐姐气质清雅，想必对音律一道有所涉猎？我偶得一本西域古谱，其上记载的曲调颇为奇异，不知姐姐可否有暇，为我解读一番？”
他再次发出了单独的邀请。
目标直指竹剑。
梅剑的心猛地一沉。
来了。
他果然开始对竹剑下手了！
她下意识地想要开口，替竹剑婉拒。
然而，当她看到竹剑那瞬间亮起、充满惊喜与期盼的眼眸时，所有阻止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想起了菊剑，想起了兰剑，想起了自己已然无法回头的位置。
她只能沉默。
竹剑此刻心中如同小鹿乱撞，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她的头脑。
段公子……他竟然主动邀请我！
还是探讨音律！
他果然……也是在意我的！
“奴婢……奴婢略知一二……若……若公子不嫌弃……奴婢愿意一试……”
她鼓足勇气，声音带着颤抖，应承了下来。
“那便有劳姐姐了。”
段誉笑容温润，对梅剑点了点头。
“梅剑姐姐，我与竹剑姐姐去去便回。”
梅剑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
“公子请便。”
她看着段誉与满脸羞红、却又掩不住兴奋的竹剑并肩离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至全身。
她知道，最后一个妹妹，也即将落入网中。
四剑婢，将尽数归于段誉之手。
灵鹫宫……真的要变天了。
段誉并未带竹剑去什么偏僻之处，而是来到了天枢阁旁一间专门用来待客的静室。
此处陈设雅致，隔音良好，又不会惹人非议。
他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卷看似古朴的羊皮卷，上面用朱砂描绘着一些奇异的音符和西域文字。
“姐姐请看，便是此谱。”
他将羊皮卷在案几上铺开，语气温和。
竹剑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凑上前去，仔细观看。
她确实通晓音律，很快便被那奇异的曲谱吸引了注意力，秀眉微蹙，认真解读起来。
“公子，此谱似乎融合了龟兹与波斯两地乐风，此处转折颇为奇异，当用轮指轻拂，方能显出其中韵味……”
她一边用手指虚点着谱上的符号，一边轻声讲解，神态专注，渐渐忘记了紧张。
段誉坐在她身旁，含笑倾听，目光却不时地落在她纤细白皙的手指，以及那因为专注而微微泛红、更显清丽的侧脸上。
他的目光，温柔而专注，带着欣赏。
竹剑讲解到一半，偶然抬头，恰好对上段誉那深邃含笑的眼眸。
四目相对。
她的话语瞬间戛然而止。
脸颊“腾”地一下红透，如同熟透的樱桃。
心脏狂跳，几乎要窒息。
“公……公子……您……您为何这样看着奴婢……”
她声如蚊蚋，羞得几乎要钻到桌子底下去。
“因为姐姐认真的样子，很好看。”
段誉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毫不掩饰的赞美。
这话语，如同最直接的情话，轰然击中了竹剑的心房。
让她浑身一颤，大脑一片空白。
他……他说我好看……
一股巨大的甜蜜与幸福，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所有的矜持，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都土崩瓦解。
她痴痴地望着段誉，眼中情意流转，几乎要滴出水来。
“公子……”
她喃喃唤道，声音中充满了依恋。
段誉看着她那副彻底被迷住的模样，知道时机已然成熟。
他缓缓伸出手，并未去碰触她，只是轻轻拂过案几上那卷羊皮谱。
动作优雅而自然。
“今日得姐姐指点，茅塞顿开。此谱便赠予姐姐，闲暇时聊作消遣，可好？”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温和。
赠谱？
这……这简直是定情信物一般！
竹剑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看着那卷古朴的羊皮谱，又看向段誉那俊朗含笑的脸庞，只觉得此生从未如此幸福过。
“这……这太珍贵了……奴婢……奴婢不能收……”
她下意识地推拒，声音却微弱得毫无说服力。
“一卷旧谱而已，有何珍贵？”
段誉微微一笑，将那卷羊皮谱轻轻推到她面前。
“在我看来，唯有姐姐这般清雅通透之人，方能解其中真意。留在你处，比在我这里蒙尘要好得多。”
他的话语，再次精准地撩拨了竹剑的心弦。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羊皮谱，又看了看段誉那真诚（看似）的目光，最终，颤抖着伸出手，将那卷谱子紧紧抱在了怀里。
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多……多谢公子……”
她哽咽着，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是喜悦的泪水。
“不必言谢。”
段誉温和地看着她。
“能与姐姐共度这片刻时光，听姐姐讲解音律，于我而言，已是难得的享受。”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
“只可惜时辰不早，我需回去调息了。日后若有机会，再向姐姐请教。”
竹剑闻言，心中顿时涌起浓浓的不舍。
她多么希望，这一刻能永远持续下去。
“公子……日后……真的还能再找奴婢吗？”
她鼓起勇气，抬起泪眼，带着期盼问道。
“自然。”
段誉肯定地点了点头，目光温柔。
“只要姐姐不嫌我叨扰便好。”
“不嫌！奴婢绝不嫌！”
竹剑连忙摇头，语气急切。
段誉看着她那副急切表露心迹的模样，心中满意一笑。
“那便说定了。”
他站起身。
“姐姐也请回去休息吧。”
“是……公子慢走……”
竹剑抱着羊皮谱，躬身相送，直到段誉的身影消失在静室门口，才直起身。
她抚摸着怀中带着段誉气息的谱子，脸上露出了如梦似幻的、混合着巨大喜悦与羞涩的笑容。
她知道，自己的一颗心，已经彻底沦陷。
而此刻。
段誉已回到了天枢阁。
他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渐渐西沉的落日，眼神冷静如冰。
竹剑。
最后一个目标，也已顺利拿下。
过程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
那卷随意弄来的西域乐谱，不过是道具而已。
却能换来一位少女的倾心与忠诚。
实在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四剑婢。
梅剑因势所迫，因利而合。
菊剑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兰剑虚荣慕艾，易于掌控。
竹剑文静内敛，却也渴望关注。
四人性格各异，却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中。
通过她们，灵鹫宫的内务、情报、乃至童姥的日常动态，都将源源不断地汇聚到他的手中。
这张网，已然织成。
接下来，就是等待。
等待童姥彻底恢复。
等待李秋水登场。
也等待……他彻底将灵鹫宫，握于掌中的那一刻。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之中，北冥真气氤氲流转，散发出吞纳天地的磅礴气息。
力量，布局，人心。
三者合一。
这盘棋，他已占尽先手。
只待，最后的收官。
夜色，再次降临。
听雪苑内。
菊剑独坐房中，对镜垂泪，回味着段誉昨夜的温柔与今日的冷漠，心绪起伏难平。
兰剑则在房中，对着铜镜反复练习着表情姿态，回想着白日里段誉递过丝帕时那温柔的眼神，心中甜蜜不已。
而竹剑，则紧紧抱着那卷羊皮谱，坐在灯下，痴痴傻笑，完全沉浸在了巨大的幸福之中。
梅剑处理完宫务，回到苑中，看着三个妹妹房中亮着的灯火，以及那隐约传来的、或悲或喜的动静，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她知道，风暴来临前的平静，或许，就快要结束了。
而在那之前，她必须牢牢抓住段誉这根看似危险，却可能是唯一救命稻草的……浮木。
灵鹫宫的夜，依旧被冰雪覆盖。
但人心的冰雪，却已在某人精心点燃的火焰下，悄然融化，汇成一股股暗流，奔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