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的神识如同无形的潮水,缓缓漫过灵鹫宫的每一个角落。
听雪苑内,梅剑已然返回,她房中的灯火很快熄灭,但那份因“希望”而生的激动与决然,却如同余烬中的星火,清晰可辨。
兰剑与竹剑的房间也早已陷入黑暗,只是那辗转反侧间细微的床榻声响,以及偶尔泄出的、带着甜蜜意味的轻叹,昭示着她们内心的不平静。
菊剑则似乎终于安心睡去,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只是那微微翘起的嘴角,显示着她正沉溺于美梦之中。
冰窖深处,童姥的气息如同蛰伏的巨龙,沉雄而悠长,每一次呼吸都引动着周遭寒气的微妙流转,显示出其功力正在向着某个临界点稳步迈进。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段誉收回神识,脸上无喜无悲。
他需要的,就是这种绝对的掌控感。
无论是力量,还是人心。
翌日清晨。
当第一缕曙光刺破云层,照亮缥缈峰顶的皑皑白雪时,灵鹫宫仿佛也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段誉推开天枢阁的窗户,清冽寒凉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雪后特有的纯净气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体内北冥真气那如同浩瀚星海般磅礴无尽的运转。
今日,是第七次治疗。
按照他的估算,此次行功之后,童姥的功力应当能恢复至散功前的九成以上。
剩下的,便只是需要些许时日来彻底稳固和适应这暴涨的力量。
距离他预想中的“时机”,越来越近了。
菊剑准时送来了早膳。
与昨日的忐忑不安截然不同,今日的她,虽然依旧微微低着头,但眉眼之间却洋溢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如同被雨露滋润过的花朵般的娇艳与光泽。
步伐轻快,动作流畅,甚至敢在摆放碗筷时,偷偷地、飞快地抬眼瞄一下段誉。
那眼神中,充满了信赖、依恋与浓得化不开的情意。
段誉对此视若无睹,只是如同往常一般,平静地用着早膳。
偶尔,他会就着某样小菜,随口点评一句。
“这笋丝清脆,火候正好。”
或是。
“这粥熬得香糯,米粒开花,可见用心。”
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寻常的客套。
但听在菊剑耳中,却如同天籁。
公子他……终于又肯与我说话了!
虽然只是寻常话语,却让她心中如同喝了蜜糖般甜美。
她连忙恭敬地回应,声音里都带着雀跃的颤音。
“公子喜欢便好,这是奴婢特意吩咐厨房,选了今晨最新鲜的雪笋……”
“公子若喜欢这粥,奴婢明日再让他们做……”
她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恨不得将一颗心都掏出来,呈到段誉面前。
段誉用完早膳,放下玉箸,取过丝巾擦了擦嘴角。
目光这才似乎无意地落在菊剑那因为喜悦而愈发显得明媚动人的脸庞上。
“今日气色不错。”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仅仅这五个字,就让菊剑的脸颊瞬间飞起红霞,心中小鹿乱撞。
“都……都是托公子的福……”
她声如蚊蚋,羞怯地低下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
“去吧,我稍后便去冰窖。”
段誉挥了挥手。
“是,公子。”
菊剑盈盈一拜,端着托盘,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柔软的云端。
段誉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神没有丝毫波澜。
情感的驯化,需要赏罚分明。
昨日的“罚”,今日的“赏”,都是为了让她更加深刻地明白,她的喜怒哀乐,皆系于他一人之身。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并未立刻动身。
而是走到书案前,再次提笔。
这一次,他写了两张便笺。
一张上,只写了寥寥数字:“苑中寒梅,似有初绽之兆,其色如玉,其香清远,惜无人共赏。”
另一张上,则是一句:“昨夜偶得一残谱,其中宫商变换,颇有奇趣,思之不解,萦绕于心。”
写罢,他将两张便笺分别装入不同的信封。
依旧未署名。
唤来另一名值守侍女。
“将这两封信,分别送去听雪苑,交给兰剑姑娘与竹剑姑娘。”
他吩咐道,语气随意,仿佛只是让人送去两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是,公子。”
侍女恭敬接过,转身离去。
段誉嘴角微勾。
一点小小的期待,一点淡淡的遗憾。
足以让那两个心思各异的丫头,各自解读出不同的意味,从而更加心痒难耐,对他愈发倾心。
做完这一切,他才不紧不慢地出了天枢阁,向着冰窖方向走去。
今日的灵鹫宫,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
巡逻的弟子依旧目不斜视。
洒扫的侍女依旧低眉顺目。
但段誉那敏锐的神识,却能捕捉到一些极其细微的变化。
一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似乎比往日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意味。
有好奇,有探究,有敬畏,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类似于“看未来男主子”般的打量。
显然,关于他与四剑婢之间那点“不寻常”的流言,已然如同暗流,开始在宫中悄然传播。
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他坦然受之,步履从容,气度雍华,仿佛本就该是如此。
冰窖之外。
今日守候的,是梅剑与兰剑。
竹剑与菊剑并未出现。
梅剑的神色比昨日更加沉稳,甚至带着一丝隐隐的、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般的坚定。
看到段誉,她立刻上前,恭敬行礼。
“公子。”
目光之中,已然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臣服。
兰剑则站在梅剑身后,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与红晕。
她手中,正紧紧攥着方才收到的那张便笺。
看到段誉,她的眼眸瞬间亮得惊人,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
“公……公子……”
她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却又碍于梅剑在场,不敢造次。
段誉对梅剑微微颔首,目光随即落在兰剑身上,温和一笑。
“兰剑姐姐今日似乎格外精神。”
他的话语,听在兰剑耳中,仿佛别有深意。
是在夸我因为收到他的信而开心吗?
他……他果然是在意我的!
兰剑的心跳得更快了,脸颊绯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多……多谢公子……”
她低下头,声如蚊蚋,心中却被巨大的幸福填满。
梅琴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却并未多言,只是侧身让开通路。
“公子请,尊主已在等候。”
段誉不再多言,对两女点了点头,便推门步入了冰窖。
石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冰窖内,寒气似乎都因为童姥那日益强横的气息而变得活跃起来。
幽蓝的玄冰之光流转不定,映照得整个空间如同梦幻。
童姥端坐于寒玉床中央,并未如往常那般闭目调息。
而是睁着那双清澈却蕴含着无边威势的眼眸,静静地等待着段誉的到来。
她的气息,比之昨日更加深沉,更加内敛。
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表面平静,内里却蕴藏着毁天灭地的能量。
“你来了。”
她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显示出其功力已然恢复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程度。
“师姐。”
段誉拱手一礼,目光平静地迎上童姥的注视。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童姥体内那奔腾咆哮、几乎快要压制不住的磅礴真气。
“看来师姐功行圆满,已是指日可待。”
他的语气肯定,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贺。
童姥闻言,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属于绝顶强者的睥睨笑容。
“有你之功,方有今日。”
她并未否认,目光灼灼地看着段誉。
“今日行功之后,姥姥我有把握,功力当可恢复九成以上!剩下的,不过是水磨工夫,假以时日,重临巅峰,易如反掌!”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强大的自信。
“恭喜师姐。”
段誉神色不变,依旧平静。
“那么,我们开始吧。”
童姥不再多言,缓缓闭上了双眼。
但这一次,她周身的气息却不再如同往日那般全然放松,而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本能的戒备。
显然,随着实力的飞速恢复,她那深植于骨髓的、对一切外力的警惕心,也正在随之苏醒。
段誉对此恍若未觉。
他轻飘飘落于寒玉床上,盘膝坐于童姥身后。
第七次治疗,开始。
与前六次不同。
这一次,段誉的真气甫一进入童姥体内,便感受到了一股极其强大的、近乎本能的反抗与排斥之力。
那并非童姥有意控制,而是她自身那已然恢复大半、充满了侵略性与自主意识的真气,对外来力量的天然抵触。
如同猛虎领地,不容他人酣睡。
段誉心中冷笑。
果然。
实力恢复,心思便也活络起来了。
他并未强行压制那股排斥之力。
而是将自身的北冥真气运转得更加精微,更加柔和。
如同最润滑的油脂,又如同无孔不入的水流。
巧妙地避开那些充满敌意的“锋芒”,寻隙而入,依旧按照既定的路线,开始引导和温养。
只是这过程,比之前六次,艰难了何止数倍。
需要更加精准的操控,更加庞大的心神消耗。
冰窖内,气氛变得有些凝滞。
童姥虽然闭着双眼,但眉宇间却微微蹙起,似乎也在承受着某种内在的冲突与压力。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身真气对段誉那股外来真气的排斥。
也能感觉到段誉那看似柔和,实则坚韧无比、步步为营的渗透。
这是一种无声的较量。
一种关乎主导权的、微妙而凶险的博弈。
时间,在这种无声的对抗与渗透中,缓缓流逝。
段誉的额头,终于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的呼吸,也变得略微急促了一些。
显示出这第七次治疗,对他而言,也并非全无压力。
童姥体内的排斥之力,随着段誉真气那锲而不舍的、精妙无比的引导,开始逐渐减弱。
她那澎湃的真气,终究还是被一步步地,引导着进行更加高效、更加完美的周天运转。
潜能被进一步激发。
力量在稳步提升。
那层通往巅峰的壁垒,变得越来越薄,仿佛触手可及。
不知过了多久。
当最后一个大周天循环完毕。
段誉缓缓地,如同抽丝剥茧,将最后一丝北冥真气从童姥体内撤回。
他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气息,也略显紊乱。
显然,这次治疗,耗费了他不少心神。
童姥缓缓睁开双眼。
眸中精光爆射,如同两道实质的电芒,在幽暗的冰窖中一闪而逝。
她周身的气息,如同解开了某种束缚般,轰然暴涨!
一股强横无匹的威压,以她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
冰窖四壁的万载玄冰,似乎都在这股威压下,发出了细微的、不堪重负的“咔嚓”声。
空气中的寒气,瞬间变得如同刀锋般凛冽刺骨。
她缓缓抬起手,感受着掌心那仿佛能捏碎山岳的恐怖力量,脸上露出了肆意而霸道的笑容。
“哈哈哈哈!九成!至少恢复了九成功力!”
她仰天长笑,笑声在冰窖中回荡,震得冰屑簌簌而下。
“李秋水!贱人!你给姥姥等着!”
她猛地收住笑声,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射向虚空,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与即将复仇的快意。
良久,她才缓缓收敛了周身那骇人的气息,转过头,看向身后脸色微白、正在调息的段誉。
目光之中,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感激,有震撼,有忌惮,也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凛然。
方才那场无声的较量,让她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这个年轻人的可怕。
其真气之精纯,操控之精妙,心志之坚韧,简直匪夷所思。
若他心存恶意……
童姥心中,第一次对段誉升起了一丝真正的、源于实力对比的忌惮。
但随即,这丝忌惮便被体内那澎湃欲出的力量感所冲散。
无论如何,他助自己恢复了功力,这是不争的事实。
而且,以自己如今九成的功力,难道还怕他一个毛头小子不成?
“段誉,此番……辛苦你了。”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郑重。
段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脸色恢复了些许红润。
他睁开眼,目光平静地看着童姥。
“师姐功力大进,可喜可贺。些许消耗,不足挂齿。”
他的态度,依旧不卑不亢。
童姥深深看了他一眼。
“你消耗不小,回去好生调息。后续稳固之事,姥姥自行解决便可,不必再劳烦你了。”
她这话,看似体贴,实则也带着一丝划清界限、收回主导权的意味。
段誉岂能听不出来?
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既然如此,那师弟便预祝师姐早日功行圆满,重临巅峰。”
他拱手一礼,翻身下床。
“告辞。”
说完,他便转身,步履略显“虚浮”地走向石门。
看着段誉那似乎因为消耗过大而显得有些“虚弱”的背影,童姥眼中光芒闪烁,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平静。
她知道,与这位神秘师弟的关系,从此刻起,将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一个更加微妙,也更加危险的阶段。
石门外。
梅剑与兰剑感受到冰窖内骤然爆发又骤然收敛的恐怖气息,都是脸色发白,心中骇然。
看到段誉脸色微白、气息不稳地走出来,梅剑连忙上前扶住。
“公子,您没事吧?”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真切的关切。
兰剑也一脸担忧地围了上来。
“无妨,只是耗神过度,休息片刻便好。”
段誉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一丝“虚弱”。
“扶我回天枢阁。”
“是!”
梅剑与兰剑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段誉,向着天枢阁走去。
一路上,遇到的灵鹫宫弟子看到段誉这副模样,以及梅兰二剑那毫不掩饰的关切姿态,目光中的意味,更是复杂难明。
段誉任由两女搀扶着,半闭着眼睛,看似在调息,实则心中清明如镜。
童姥功力的恢复,在他预料之中。
其心态的微妙变化,亦在他算计之内。
那场无声的较量,既是为了完成治疗,也是为了适时地“示弱”。
让童姥看到他的“消耗”,从而减轻其心中的忌惮与戒备。
同时,也能进一步博取梅兰竹菊四女的同情与倾心。
一石二鸟。
回到天枢阁,梅剑与兰剑细心地将段誉扶到软榻上躺下,又为他盖好薄被。
“公子,您好好休息,奴婢去为您熬制参汤。”
梅剑轻声说道。
“奴婢去为您准备热水敷额。”
兰剑也连忙道。
两女此刻,都将段誉视作了需要精心照顾的“自己人”,动作语气间,充满了柔情。
“有劳二位姐姐了。”
段誉“虚弱”地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两女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细心掩上房门。
阁内,恢复了寂静。
段誉躺在软榻上,感受着体内那实际上依旧浩瀚如海、并无多少消耗的北冥真气,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戏,已经做足。
接下来,就看童姥如何出牌了。
而他,只需以静制动,等待最佳的出手时机。
灵鹫宫的风云,随着童姥功力的急剧恢复,已然开始悄然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