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将最后一件行李——阿泽那件已经洗得发白且有些破旧的小褂子轻轻地塞进了那个略显陈旧的帆布包里。就在这时,她的手指无意间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个硬纸壳盒子。这个盒子比她的手掌稍大一些,四个角也因为长期使用而变得十分圆滑,看上去就像是经历过岁月沧桑一般。它的表面还包裹着一层老旧的报纸,上面所印刷的关于海带养殖的新闻报道如今已呈现出明显的泛黄迹象,并且摸上去感觉异常脆弱,仿佛只要轻轻一碰便会碎裂开来。
林小满动作轻柔地揭开了那层旧报纸,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弄坏了里面的物品。当她终于看到盒子里真正装着什么的时候,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原来,这里面躺着一本蓝色布料制成封面的邮册,其封面上布满了薄薄的灰尘,四角处更是由于长时间摩挲而显得毛茸茸的。至于原本应该用金色粉末书写而成的两个大字,则已经褪去了大部分色彩,仅剩下浅浅的金色痕迹,宛如一片遭受过海浪侵蚀后的沙滩般黯淡无光。
这本邮册可是林小满在上中学时期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珍贵宝物啊!其中不仅收藏有许多来自海晏岛的精美明信片,更有好几张加盖着特别邮戳的稀有邮票呢。可以说,每一张卡片、每一枚邮票背后都隐藏着一段属于她个人的温馨小故事……
“这是啥?”赵铁柱正蹲在地上帮宛宛把布鞋放进鞋盒,听见动静凑过来看。他粗粝的手指刚要碰到邮册边缘,又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去,掌心在蓝布褂子上蹭了蹭,眼神里带着点拘谨,像是怕碰坏了什么稀世珍宝。他昨天帮着收拾行李时,特意把阿泽的贝壳标本盒裹了三层棉布,还在外面套了个木盒,说“这玩意儿脆,碎了娃能哭三天”。
“是以前集的邮票。”林小满用袖口轻轻擦了擦邮册封面的灰,蓝布立刻显出温润的光泽。她翻开邮册,第一页就夹着张海边日出的邮票,票面不大,却把海面的层次感画得分明——橘红色的太阳刚跃出海面,一半浸在水里,一半悬在天上,浪尖闪着金鳞似的光,连溅起的浪花都带着细碎的亮。“这是我十二岁那年,孙婶托去县城卖海带的老张叔捎来的,她说上面的海看着像咱们岛的,让我收着,就当天天能看见海了。”
她指尖划过邮票上的浪花,像是能摸到那片虚拟的海水。那年她在县城读初中,第一次离开海晏岛,夜里总梦见涨潮的声音,孙婶不知从哪儿听说集邮能解乡愁,跑了三个代销点才找到这张邮票。老张叔说,孙婶当时把邮票裹在海带干里,怕折了,又怕潮了,那宝贝劲儿,比揣着卖海带的钱还上心。
邮册中间夹着张泛黄的明信片,边缘卷了毛边,像是被海水泡过又晒干。正面印着海晏岛的码头,是幅手绘的画,码头边停着艘小渔船,船帮上写着“海渔08”,桅杆上挂着面褪色的红旗,风一吹,旗角卷成个小团。画明信片的人显然对码头很熟,连礁石上那丛开着小白花的野草都画得清清楚楚。背面是孙婶歪歪扭扭的字,用铅笔写的,有些地方被蹭得模糊:“小满,今年海带收得好,比去年厚半指,给你留了最宽的,等你回来炖豆腐,放你爱吃的干辣椒。”
邮戳是三年前的,圆形的红印上“海晏岛”三个楷体字已经模糊,旁边还沾着点细沙,像是从海边直接带过来的。林小满记得收到这张明信片时,她正趴在宿舍的课桌上啃馒头,看见“炖豆腐”三个字,眼泪“啪嗒”掉在馒头上,把芝麻粒都泡胀了。
“孙婶的字比我强多了啊!”赵铁柱满脸钦佩之色,一边说着话,一边将脑袋凑近去看那字迹,眼睛里面流露出丝丝羡慕之意来。想当年,赵铁柱由于家境贫寒,并没有接受过太多正规教育,可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老粗。后来年纪稍长些便开始跟随船队出海捕鱼为生,但即便如此简单的工作对于文化程度不高的赵铁柱来说也并非易事——每次记录当天捕获到的鱼货数量和种类时,他往往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画上几个圈儿代表数字;而当需要写下自己名字的时候,则更是让赵铁柱感到十分头疼,毕竟“赵铁柱”这三个汉字可不像那些圆圈那般好画,光是那个复杂的金字旁就足够让他研究上好一会儿了,稍有不慎还可能会错写成木字旁呢!
就在不久前,赵铁柱曾尝试给自己远在家乡的亲人寄一封信件表达思念之情,结果却因为实在不会写字而犯了难。最后没办法,只得求助于同村的好友林小满,请她帮忙读出信封上面应该填写的详细地址信息,并由自己在一旁铺好一张旧报纸作为垫板,然后再小心翼翼、一笔一画地照着临摹起来……就这样反复练习了足足有五次之多,终于成功完成了生平第一封书信的书写任务。
阿泽突然从枕头底下摸出个铁皮饼干盒,盒子上印着的小熊已经掉了只耳朵。他“咔哒”掀开盖子,里面躺着枚巴掌大的扇贝壳,贝壳内壁泛着珍珠似的虹彩,仔细一看,壳凹处嵌着张邮票,画着只张着嘴的大鲨鱼,尖牙白森森的,和他那只风筝上的鲨鱼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也有邮票!”他把贝壳举到林小满眼前,小脸上满是得意,“这是去年夏天,有游客在礁石上掉的,我追了那只螃蟹三条礁石缝才捡到的!”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贝壳上,把邮票映得透亮,连鲨鱼鳃边的纹路都看得清。林小满想起去年夏天的海晏岛,游客比往年多,沙滩上总留着些矿泉水瓶和塑料袋,阿泽每天都拎着个小桶去捡,说“不能让垃圾弄脏鲨鱼的家”。这张邮票,大概是他捡垃圾时的意外收获。
宛宛抱着本缺了页的童话书跑过来,书脊用线缝了又缝。她从书里抽出张邮票,小心翼翼地捏着边缘递过来:“我也有!这是老师奖我的,说我背课文背得好。”邮票上画着只蓝紫色的蝴蝶,翅膀上撒着金粉,和她那只风筝上的蝴蝶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翅膀上的斑点位置都一样。“老师说,贴了邮票,信就能飞到想飞去的地方,比如飞到妈妈那里。”
她说话时,眼睛亮得像海边的星子。宛宛的妈妈在她三岁时就去南方打工了,每年只寄一张照片回来,照片上的女人穿着花衬衫,站在个写着“深圳”的牌子前。宛宛总把照片夹在童话书里,说“妈妈在书里陪着我”。
林小满心里一动,从抽屉里翻出个牛皮纸信封,里面躺着张崭新的邮票。邮票上印着改良后的海带新品种,叶片宽厚得像绸带,墨绿得发亮,叶脉处用金线勾了轮廓,看着就精神。这是昨天李研究员塞给她的,说这品种通过了最后一轮测试,下周去海晏岛试种,“等成功了,就用这邮票给全国发捷报,让大家都知道海晏岛的海带能长这么好”。
她找出支铅笔,在明信片背面写上孙婶的名字和地址,又在角落画了个小小的风筝,风筝线一直连到码头,像在往岛上飞。“等从岛上回来,咱们就把这张邮票寄给孙婶,让她看看新海带长啥样。”
“要寄信的话,俺去邮局。”赵铁柱立刻接话,他接过明信片,盯着上面的地址“海晏岛码头三号院”看了半天,这串字他认得。上次孙婶托人给林小满捎海菜干,包裹上写的就是这个地址,他去邮局取的时候,看见地址牌上的字被海风蚀得坑坑洼洼,和孙婶明信片上的笔迹一样歪歪扭扭。
“不急,等咱们从岛上回来,带着新采的海带一起寄,让孙婶闻着海腥味看邮票。”林小满把邮票夹回邮册,突然觉得这蓝布封皮的册子比装着衣服的帆布包还沉,里面装的哪里是邮票,分明是些沉甸甸的念想。
她想起海晏岛的邮筒,是个掉了漆的绿色铁筒,立在码头边的老槐树下。铁筒肚子上被孩子们用石子划了好多小渔船,还有个歪歪扭扭的笑脸。邮差是个瘸腿的老郑叔,每周三来一次,骑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车后座绑着个帆布邮包,包角磨出了棉絮。每次他来,岛民们都围着他,像盼过年似的,邮包里装着的,哪里是信和报纸,分明是岛民们望向远方的眼睛。
去车站的路上,阿泽举着他的鲨鱼邮票到处晃,碰见个戴眼镜的老先生在卖早点。老先生看见邮票,推了推眼镜说:“这是远洋白鳍鲨,现在海里少见喽,得好好护着。”阿泽立刻把邮票揣进贴身的小兜,还拍了拍,说“要给孙奶奶看,她准没见过这么凶的鱼”。
宛宛的蝴蝶邮票不小心被风吹到了地上,小虎眼疾手快地帮她捡起来,可邮票右上角还是折了个小角。宛宛的眼圈立刻红了,瘪着嘴要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林小满赶紧掏出块橡皮,在折角处轻轻碾了碾,又对着太阳照了照:“你看,平了吧?蝴蝶的翅膀还能飞,能飞到你妈妈那里去。”宛宛这才抿着嘴笑了,把邮票重新夹回童话书里,还特意夹在画着妈妈的那一页。
赵铁柱在旁边看着,突然从裤兜里摸出张皱巴巴的邮票,小心翼翼地展开。那是张长城邮票,票面有些地方磨得发白,却把城墙的砖缝都画得清清楚楚。“俺也有张,”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上次去县城打工,工地老板给的,说贴这邮票能走到北京,俺一直没舍得用。”他说着,把邮票往林小满手里塞,“你拿着,说不定能寄到北京去,让那边的人也看看咱们海晏岛的海带。”
林小满没接,把邮票又塞回他兜里:“这是你的念想,得自己留着。等咱们的海带试种成功了,你亲自贴这张邮票,给北京寄封信,告诉他们海晏岛有群能把海带种到天边的人。”赵铁柱的脸一下子红了,攥着邮票的手在裤兜里攥得更紧了。
火车开动时,林小满把邮册放在窗边,阳光透过玻璃照在邮票上,海晏岛的码头、改良的海带、孙婶的字,都浸在暖融融的光里,像是活了过来。阿泽趴在窗边,手里的鲨鱼邮票被风吹得哗啦啦响,他指着窗外掠过的田野喊:“邮票上的海什么时候才到?是不是过了那片树林就看见了?”
“快了。”林小满摸着邮册上的蓝布封面,指尖传来布料的温度。她突然觉得,这些小小的邮票像一艘艘小船,载着他们的念想往岛的方向漂。等到了海晏岛,她要让孙婶在新邮票上盖个最新的邮戳,再寄给王教授和李研究员,告诉他们,海晏岛的风里,除了海带香,还有邮票里藏不住的盼头。
她还要带着孩子们去码头的老槐树下,让老郑叔给每个人的邮票盖个邮戳,阿泽的鲨鱼邮票盖“海晏岛”,宛宛的蝴蝶邮票盖“浪花”,小虎的三角邮票盖“潮声”。至于赵铁柱那张长城邮票,她要让他自己写个信封,收信人写“海晏岛的未来”,地址就写“码头三号院的海带田”。
赵铁柱看着她手里的邮册,突然冒出句:“等俺们从岛回来,俺就去夜校学写字,学会了给你写张明信片,就贴这张长城邮票,让它从海晏岛出发,走到北京去。”林小满抬头时,正撞见他眼里的光,那光比邮册里最亮的那枚邮票还亮,像落满了星星的海,闪着比阳光还暖的光。
火车哐当哐当地往前跑,窗外的树影向后退,像被拉成了绿色的线。林小满把邮册抱在怀里,像抱着整个海晏岛的春天。她知道,不管火车跑多远,不管邮票贴往哪个方向,只要心里装着那片海,装着那些等着他们的人,再远的路,都能走到头;再长的等待,都能开出花来。就像那些邮票上的图案,不管是日出、鲨鱼,还是长城、海带,最终都连着同一个地方——那个叫做“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