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遗迹的晨雾带着三分凛冽,混着尚未散尽的茶烟与妖气,在断壁残垣间打着旋儿。昨夜惊天动地的厮杀仿佛还在耳畔回响,崩裂的石阶缝里嵌着焦黑的妖鳞,半塌的穹顶漏下细碎的晨光,照在满地狼藉的茶具残骸上,泛着冰冷的釉光。
一道纤细的身影在废墟中缓缓移动,裙裾扫过碎石时几乎没有声响。茶心垂着眸,素白的指尖轻轻拂过一块沾着茶渍的瓷片,那是昨夜九盏茶具崩碎时散落的残片,此刻大多已裂成指甲盖大小的碎屑,唯有不远处的断柱旁,躺着一块巴掌大的瓷片,边缘虽锋利如刃,却完整保留了原有的青花纹路。
她走过去时,脚步顿了顿。晨光恰好落在她的手腕上,那截曾执壶泡茶、引动茶韵灵气的手腕,此刻竟变得半透明起来,能清晰看见下方青灰色的石阶纹理。就像晨雾中即将消散的水汽,稍一用力便会化作虚无——这是燃烧壶灵本源催动茶烟化龙的代价,早在她决定冲泡无味之茶时,便已心知肚明。
“咔嗒”一声轻响,茶心弯腰拾起那块最大的碎瓷。指尖刚触到瓷面,便传来一阵细密的刺痛,锋利的边缘划破了皮肤,却没有鲜血渗出,只有一缕极淡的灵光从伤口处飘出,转眼融入晨雾。她浑然不觉,只是静静看着手中的碎瓷,那瓷面竟如铜镜般光洁,将她的身影清晰映在其中。
镜中的女子一袭素裙,长发微散,原本莹白的脸颊此刻透着琉璃般的通透,连眼角的泪痣都变得若有若无。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胸膛,那里本该是心脏跳动的位置,此刻却空蒙一片,能看见背后残破的穹顶轮廓。茶心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上碎瓷中的自己,指尖与镜中虚影重叠的瞬间,过往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是三年前在涤尘轩的午后,玄鉴捧着刚修复好的茶盏走进来,笑着说“好茶配好器,这盏‘云纹盏’可是我寻了三月才得的宝贝”;是青萝第一次学泡茶时,把沸水洒在手上却强忍着痛说“茶心姐姐,我也要像你一样厉害”;更是昨夜在遗迹核心,九盏茶具齐聚时,壶灵本源与万载茶韵共鸣,周身泛起的温暖光晕。
“覆水难收,破镜难圆啊。”茶心轻声呢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碎瓷上的青花纹路是“九龙戏珠”,那是当年陆羽亲手绘制的纹样,昨夜泡茶时,九条龙纹还在釉面上流转生辉,如今却只剩半条龙尾和一颗残缺的宝珠,像极了她此刻的境遇。她忽然想起慧觉禅师曾说的“万物有生有灭,如茶有沉有浮”,那时她尚不解其意,此刻握着碎瓷,倒生出几分豁然。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细碎瓷片,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像极了涤尘轩檐角的铜铃。茶心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断墙后,露出半株被战火灼伤的古茶树,焦黑的枝干上,竟冒出了一点嫩绿的新芽。那抹绿色在满目疮痍中格外刺眼,让她想起玄鉴常说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就在这时,碎瓷中的倒影忽然动了。不是她自身的动作,而是镜中浮现出昨夜泡茶的画面:九盏茶具整齐排列,她双手执壶,沸水如银线注入盏中,茶韵灵气如涓流汇聚,清虚子的毁天灭地法术在茶韵屏障外撞得粉碎。画面流转,茶烟升腾成龙,龙吟震彻三界,清虚子的妖身在龙光下无所遁形,仙界将领单膝跪地喊出“我等受骗了”……
“原来这碎瓷,竟藏着过往云烟。”茶心心中微动,指尖摩挲着瓷面。她忽然想起古籍中记载的“瓷为器之魂,茶为水之魂”,这九盏茶具陪伴她走过无数试炼,早已与她的壶灵本源相连,即便崩碎,也留存着她的执念与记忆。碎瓷边缘的刺痛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温润的触感,仿佛茶具在回应她的触碰。
她缓缓站起身,举着碎瓷走向那株古茶树。晨光穿过她半透明的身躯,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沿途的碎石瓦砾被她周身的淡淡灵光包裹,竟慢慢归位,拼凑出昔日遗迹的轮廓。茶心低头看着碎瓷,镜中的自己虽然依旧透明,却多了几分安然。她想起李白的诗“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从前总觉得茶道是坚守,此刻才明白,真正的茶道,是接受圆满,也接纳破碎。
古茶树的枝干上还留着妖火灼烧的痕迹,茶心将碎瓷轻轻贴在焦黑的树干上。奇妙的事情发生了,碎瓷上的茶渍缓缓渗出,顺着树干流淌,所过之处,焦黑的表皮渐渐脱落,露出新生的嫩枝。那点嫩绿的新芽也随之舒展,转眼便抽出了几片新叶,空气中弥漫起清新的茶香。
“茶可醒人,亦可活物。”茶心浅笑,指尖的碎瓷开始泛起微光。她能感觉到壶灵本源在快速流逝,身体的透明度越来越高,连手中的碎瓷都开始变得虚化。但她没有丝毫恐慌,反而想起昨夜白龙消散时化作的灵光雨,那是净化,是新生,亦是传承。
“茶心姐姐!”远处传来青萝焦急的呼喊,伴随着玄鉴沉稳的脚步声。茶心回头望去,只见青萝提着药箱快步跑来,眼眶通红,玄鉴拄着临时削成的木杖跟在后面,胸口的伤还在渗血,却依旧挺直了脊梁。看到茶心半透明的身影,青萝的哭声瞬间哽咽:“姐姐,你的身体……”
茶心举起手中的碎瓷,笑着晃了晃:“无妨,不过是壶灵归位罢了。”碎瓷中的倒影此刻清晰地映出三人的身影,青萝的焦急,玄鉴的担忧,还有她自己的安然,构成了一幅别样的画面。她忽然想起一副对子:“茶烟袅袅随云去,心韵悠悠伴月归”,此刻想来,竟字字贴切。
玄鉴走到近前,目光落在碎瓷和新生的古茶树上,眼中闪过了然:“这九盏茶具本是陆羽采天地灵气所制,如今崩碎后重归自然,倒是应了‘尘归尘,土归土’的道理。”他顿了顿,看着茶心半透明的脸颊,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但你的壶灵……”
“玄鉴先生可知‘无味方为至味’?”茶心打断他的话,将碎瓷递到青萝手中,“这碎瓷留着吧,日后若遇茶道瓶颈,观此瓷便可知初心。”青萝双手接过碎瓷,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仿佛能感受到茶心残留的气息。茶心又看向玄鉴,“涤尘轩的檐角铜铃该换了,旧的那只,在昨夜的战斗中碎了。”
玄鉴一怔,随即点头:“我记下了。”他知道茶心这是在托付后事,却没有劝阻。他懂茶道,更懂茶心——就像茶叶总要在沸水中舒展,才能释放最浓的茶香,有些牺牲,本就是命中注定。
茶心的身体越来越透明,晨光穿过她的身躯,在地上投下一圈淡淡的光晕。她抬头望向天空,晨雾散去,露出湛蓝的天色,几只飞鸟从遗迹上空掠过,发出清脆的鸣叫。她忽然想起昨夜白龙消散时的灵光雨,想起那些被净化的妖气,想起仙界将领躬身行礼的模样——真相已经大白,三界已然清明,她的使命,已然完成。
“青萝,泡茶要记得‘高冲低斟’,水温需‘蟹眼已过鱼眼生’;玄鉴先生,涤尘轩的茶饼该翻晒了,莫要让潮气坏了茶味。”茶心的声音越来越轻,身体开始化作点点灵光,像极了昨夜白龙消散时的模样。青萝忍不住哭出声,想要伸手抓住她,却只抓到满手的茶香。
玄鉴轻轻按住青萝的肩膀,缓缓摇头。他看着茶心化作的灵光渐渐融入古茶树中,那株茶树的枝叶愈发繁茂,很快便开满了白色的茶花,香气弥漫整个遗迹。碎瓷在青萝手中泛着淡淡的灵光,瓷面上的青花纹路竟开始缓缓修复,半条龙尾渐渐完整,残缺的宝珠也重新焕发光彩。
“姐姐……”青萝哽咽着,握紧了手中的碎瓷。她忽然发现,碎瓷中的倒影变了——不再是茶心半透明的身影,而是涤尘轩的庭院,檐角挂着新的铜铃,茶心坐在庭院中央的石桌旁,正笑着向她招手。
玄鉴望着盛开的茶树,轻声道:“她没有消散,只是化作了茶道的一部分。”就像陆羽当年归寂于茶山,茶心也化作了守护茶道的灵韵,藏在每一片茶叶、每一盏茶具之中。
青萝低头看着碎瓷,忽然破涕为笑。她想起茶心说的“茶有轮回,心有传承”,握紧碎瓷的手愈发坚定。阳光穿过古茶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碎瓷中的倒影里,新的铜铃在檐角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声响,与远处的茶香交织在一起,久久不散。
而在那株盛开的古茶树下,一缕极淡的灵光悄然闪烁,仿佛是茶心留下的微笑。她的身影虽已消散,但茶道的真谛,却如这茶香一般,在三界之中永远流传——所谓茶道,从来不是固守圆满,而是在破碎中坚守初心,在牺牲中成就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