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穿破遗迹上空的薄雾,斜斜切过断壁残垣。原本镶嵌着灵玉的墙基如今只剩焦黑裂痕,曾悬浮半空的茶盏台塌作一堆青石,唯有几株不知何时从瓦砾中钻出来的野草,沾着露水倔强地挺立——这便是陆羽遗迹留给世人的最后模样。
青萝刚帮玄鉴包扎好胸口伤口,转头便见茶心站在废墟中央,透明的指尖正轻轻拂过一块还算平整的石板。她的身形比昨夜又淡了几分,阳光穿过她的肩头时,能隐约看见背后残破的拱券轮廓,仿佛下一秒就会化作晨雾消散。
“姐姐!”青萝快步扑过去,伸手想扶却又怕碰碎了她,声音带着哭腔,“你的灵韵还在消散,快坐下调息啊!就算要泡茶,也该用壶灵本源催发的仙茶,怎能……”
茶心转头,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笑意,指尖在青萝发顶轻轻一点。那触感温温软软,没有半分灵力波动,却让青萝的哽咽硬生生卡在喉咙里。“慌什么?”她的声音清冽如山涧清泉,“泡茶之道,从来不是靠灵力撑场面。古话说‘茶为水骨,水为茶魂’,心到了,茶自然就香了。”
玄鉴拄着临时削成的木杖走过来,目光落在茶心手中那包用粗布裹着的茶叶上,瞳孔微微一缩。那是昨日清理废墟时,从凡间修士遗落的行囊里捡到的普通炒青,叶片碎了大半,还混着点尘土,连涤尘轩里待客的最低等茶叶都比不上。
“茶心姑娘,此茶太过粗劣,恐辱没了你的茶道。”玄鉴沉声道,他腰间还挂着半块茶圣令,那是当年陆羽亲手雕刻的信物,见证过无数仙茶的诞生,“我行囊中尚有当年茶圣亲植的雨前龙井,虽不及无味之茶神妙,却也是百年难遇的珍品。”
茶心笑着摇头,将粗布包放在石板上,抬手拂去上面的浮尘:“玄鉴先生可知‘黄金有价茶无价’?这话不是说茶贵,是说茶的滋味全在人心。当年陆羽煮茶,用的是山间野泉,泡的是坡上粗茶,不也引得文人墨客踏破门槛?再说了,‘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这茶虽粗,却是我此刻能拿出的最诚心的东西。”
慧觉禅师和文正先生也闻声而来。慧觉双手合十,念珠在指间轻轻转动,面露悲悯:“阿弥陀佛,茶禅一味,心诚则灵。姑娘此举,正是茶道真谛。”文正先生则抚着胡须,看着那堆残垣和茶心透明的身影,眼中满是愧疚——昨日之前,他还带着儒家弟子追杀这位“勾结妖邪”的壶灵,如今真相大白,他却连一句像样的道歉都不知如何开口。
茶心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转头朝他笑了笑:“文正先生不必挂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当年孔圣人尚且有周游列国不被理解之时,何况我辈?今日这杯茶,就当是我为昨日的误会赔个不是,也为今日的相逢接风洗尘。”
文正先生身子一震,连忙拱手行礼,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姑娘宽宏大量,某自愧不如。‘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今日之后,儒家必以茶道正心,绝不复再犯昨日之错!”
茶心不再多言,弯腰从石板旁的水洼里舀了半瓢水。那水是昨夜灵光雨积下的,没有半分灵力,却清冽见底。她从怀中取出一个残破的粗瓷壶——那是从废墟里扒出来的,壶嘴缺了一角,壶身还裂着道细纹,正是昨日清虚子妖力爆发时被震碎的凡间茶具。
“这壶都破成这样了,还能用吗?”青萝皱着眉,伸手想拿过壶来,“我再去翻翻,说不定能找到完好的……”
“无妨。”茶心按住她的手,将粗瓷壶放在石板上,又捡了几块带着余温的木炭垒成简易灶膛,“‘玉碎不改其白,竹焚不毁其节’,这壶虽破,却还能盛水导热,比那些中看不中用的金玉茶具强多了。再说了,‘破家值万贯’,越是旧物,越能承托茶的本味。”
众人不再多言,默默围在石板旁。玄鉴将木杖靠在墙边,伸手帮着拢了拢木炭;慧觉禅师从袖中取出一枚菩提子,轻轻放在灶膛边,菩提子散发着微弱的佛光,刚好护住灶火不被风吹灭;文正先生则走到青萝身边,低声安慰着还在抹眼泪的小姑娘;青萝虽满心担忧,却也知道这是茶心最后的心愿,咬着唇帮着整理茶叶。
茶心蹲下身,指尖轻轻划过粗瓷壶身的裂痕,眼中闪过一丝怀念。当年她刚化形时,茶圣陆羽就是用这样一把粗瓷壶教她泡茶,那时她总嫌壶不够精致,茶不够名贵,陆羽却笑着说:“‘茶有真香,非龙麝可拟;有真味,非糖蜜可加’。你若一心只看器物,反倒品不出茶的本心了。”
灶火渐渐旺了起来,暖黄的火光映在茶心透明的脸上,竟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真切。她将水瓢放在壶上,待水渐渐升温,便开始细细挑选茶叶。那些碎叶混着尘土,她却不急不躁,指尖如蝴蝶般翻飞,将碎叶中的杂质一一挑出,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呵护初生的婴儿。
“姑娘这般挑拣,倒比绣娘绣锦还要细致。”慧觉禅师轻声叹道。
茶心抬头一笑:“禅师可知‘治大国若烹小鲜’?泡茶也一样,多一分则浓,少一分则淡,半点马虎不得。当年茶圣教我泡茶,单是挑茶就练了三年,他说‘一叶知春,一芽见性’,每片茶叶都有自己的脾气,得摸清了才能泡出最好的味道。”
说话间,水渐渐烧开,壶口冒出细密的白汽,没有灵力加持的水汽显得格外朴实,却带着一股清冽的水汽香。茶心提起水壶,手腕轻扬,滚烫的开水缓缓注入放好茶叶的粗瓷壶中。她的动作极有讲究,高冲低斟,水流如银线般穿梭,恰好将每片茶叶都浸润到。
“这是‘凤凰三点头’的手法!”玄鉴眼睛一亮,低声对身边的文正先生道,“当年茶圣泡茶时,最擅此技,说是‘三点头表敬意,一低斟显诚心’,寻常人就算学了招式,也没有这份神韵。”
文正先生点头称是,目光紧紧盯着茶心的动作。只见她手腕翻转间,粗瓷壶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水流时而湍急如瀑布奔涌,时而舒缓如细雨润物,看得众人目不暇接。青萝更是瞪大了眼睛,她跟着茶心学了这么久泡茶,还是第一次见老师用如此简单的器具,泡出这般不凡的气度。
第一遍洗茶的水被缓缓倒在旁边的野草上,那原本有些蔫蔫的野草竟像是得了滋养,叶片瞬间舒展了几分,绿意更浓。众人皆是一惊,这可是没有半点灵力的普通茶水,竟有如此奇效?
“‘好水好壶泡好茶,真心真意育真芽’。”茶心似是看出了众人的惊讶,笑着解释道,“洗茶的水虽淡,却带着茶的生气,草木本就同源,自然能得其滋养。就像人与人之间,哪怕只是一句真心的问候,也能暖人心田。”
第二遍注水后,茶心将粗瓷壶盖盖上,手指轻轻敲了敲壶身,节奏分明,如同春雨打在芭蕉叶上。“这是‘醒茶’,就像人睡醒了要伸个懒腰,茶叶也得舒展开来,才能把香味全释放出来。”她轻声说道,阳光透过她的指尖落在壶身上,形成一圈淡淡的光晕。
片刻后,茶心提起茶壶,开始分茶。她没有用精致的茶盏,只是将几块平整的陶片洗干净,当作茶杯放在众人面前。粗瓷壶倾斜,琥珀色的茶汤缓缓注入陶片,没有灵力加持,茶汤却异常清澈,茶香随着热气袅袅升起,竟比玄鉴那百年龙井还要醇厚。
“好香!”青萝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这香味和姐姐以前泡的仙茶不一样,闻着心里暖暖的,就像小时候娘抱着我烤火的味道。”
茶心将盛着茶汤的陶片递给青萝,柔声道:“傻丫头,‘茶味即人情味’,以前泡仙茶是为了御敌,要的是锋芒;今日泡粗茶是为了惜别,要的是暖意。快尝尝,看看有没有忘了我教你的品茶要诀。”
青萝捧着陶片,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茶汤入口微涩,随即化作满口甘甜,顺着喉咙滑下,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温水浸泡过一般舒服。更奇妙的是,那股暖意顺着经脉流转,竟让她因连日激战而疲惫的身体轻松了不少。
“入口微涩,回甘绵长,齿颊留香,余韵不绝!”青萝哽咽着说道,“这是最好的茶!比无味之茶还要好!”
茶心笑着摇头,又将一杯茶递给慧觉禅师:“禅师,尝尝这粗茶,看看有没有几分禅意。”
慧觉禅师双手接过陶片,低头轻嗅,随即浅尝一口,闭目沉思片刻,缓缓睁眼道:“阿弥陀佛,‘茶禅一味,苦尽甘来’。这茶初尝是苦,细品是甘,正如人生在世,先经风雨,方见彩虹。姑娘的茶道,已臻化境。”
“禅师过奖了。”茶心又给文正先生递过一杯,“文正先生,儒家讲究‘中庸之道’,你看看这茶的滋味,是否合了中庸之理?”
文正先生接过茶,先观其色,再闻其香,最后慢品一口,抚须长叹:“‘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这茶不浓不淡,不苦不甜,恰好是中庸之味。姑娘以粗茶泡出中庸之道,某自愧不如。昔日某错信奸人,险些酿成大错,今日饮下这杯茶,当以‘吾日三省吾身’为戒!”
茶心最后将一杯茶递给玄鉴,目光中带着几分托付之意:“玄鉴先生,这杯茶,敬茶圣,也敬涤尘轩。”
玄鉴双手接过,看着茶心透明得几乎要消失的手指,眼眶微微发红。他低头饮尽茶汤,那茶味在口中流转,竟品出了几分山河破碎的苍凉,几分真相大白的释然,还有几分英雄末路的悲壮。“茶圣若在,定会为你骄傲。”他沉声道,“涤尘轩,某定会守好,绝不辜负你的托付。”
茶心欣慰地点点头,自己也取了一块陶片,倒了半杯茶。她捧着茶杯,看着杯中自己模糊的倒影,轻声道:“‘一杯清茶敬过往,半盏残灯照前程’。昨日的恩怨,今日的离别,都在这杯茶里了。”
众人沉默着饮茶,只有灶火噼啪作响,茶香在残垣间弥漫。青萝靠在茶心身边,紧紧攥着她的衣角,生怕一松手就再也找不到她;慧觉禅师闭目诵经,念珠转动的声音与茶香交织在一起,带着几分悲悯;文正先生望着远处的晨光,眼神坚定,似在思索如何整顿儒家秩序;玄鉴则看着茶心,目光中满是郑重,那是对传承的承诺。
茶心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放下陶片,站起身来。她的身形比刚才又淡了几分,阳光穿过她的身体,在地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光影。“茶也喝了,话也说了,该交代的事,也该交代了。”她看着玄鉴,从怀中取出一串用茶梗串成的手链,“这是涤尘轩的镇店之物,名为‘茶心链’,戴在身上能辨茶之真伪,也能护持心神。你带着它,日后打理涤尘轩,或许能派上用场。”
玄鉴双手接过手链,入手温润,虽无灵力,却带着一股淡淡的茶香。“某定当妥为保管。”
“青萝。”茶心又看向青萝,取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这是我毕生所学的茶道心得,里面记载了各种茶叶的泡法,还有我对壶灵之力的感悟。你天赋不错,好好学,日后定能成为比我更出色的守护者。”
青萝接过小册子,泪水再也忍不住,抱着茶心的胳膊哭道:“姐姐,我不要学什么茶道,我只要你好好的!我们一起回涤尘轩,再也不出来了好不好?”
茶心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本是壶灵所化,如今使命已了,消散是早晚的事。能在消散前,为你们泡最后一杯茶,我已经很满足了。记住,‘茶可清心,心可明志’,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守住自己的本心。”
慧觉禅师走上前,低声道:“姑娘,贫僧有一法,或许能让你多留片刻。”他取出一颗晶莹剔透的舍利子,“此乃上古高僧的舍利,能聚灵固本,虽不能逆转消散之局,却能让你体面离去。”
茶心笑着摇头,后退一步,身影在晨光中愈发透明:“禅师不必费心。‘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我以壶灵之身,护佑茶道百年,如今茶烟化龙,真相大白,已是圆满。何必强求片刻光阴?”
她转头看向众人,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今日残垣茶叙,是我此生最开心的时刻。‘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就算我消散了,只要你们还记得这杯茶的味道,还记得茶道的真谛,我就不算真正离开。”
话音刚落,茶心的身体开始化作点点灵光,如同清晨的露珠般飘散。粗瓷壶还放在石板上,茶香依旧弥漫,可那个泡茶的身影,却在众人的目光中渐渐消失。
“姐姐!”青萝撕心裂肺地喊着,伸手去抓那些灵光,却只抓到一手空无。
玄鉴紧紧攥着茶心链,闭上眼睛,一行清泪滑落。文正先生肃然拱手,对着灵光消散的方向深深一揖。慧觉禅师双手合十,高声诵道:“阿弥陀佛,愿姑娘此去,魂归茶道,万古流芳!”
灵光渐渐散去,石板上的粗瓷壶还冒着袅袅青烟,茶香在残垣间久久不散。青萝捧着那本茶道心得,坐在石板上,泪水滴落在书页上,晕开了泛黄的字迹。玄鉴站起身,看着远处的朝阳,腰间的茶圣令与手中的茶心链相互映衬,发出淡淡的微光。
他知道,茶心虽然消散了,但她留下的茶道,留下的本心,会像这杯茶的香气一样,永远留在众人心中。而他的使命,才刚刚开始。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带着远处的脚步声,玄鉴眉头一皱,看向遗迹入口的方向——那不是他们的人,是谁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