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的“高层交流会”安排在市委会议室进行。长长的会议桌两侧,一边是西明市的领导层,以林万骁为首,另一边是朗曜投资考察团,以沈星澜为核心。气氛庄重而正式。
林万骁穿着深色西装,白衬衫系着领带,神情沉稳,目光锐利,完全是一方主官的威严姿态。他首先代表西明市委市政府对朗曜投资考察团的到来表示欢迎,并简要介绍了西明当前的发展态势和合作愿景。他的发言高屋建瓴,逻辑清晰,充满了对西明未来的信心。
沈星澜则是一身剪裁合体的藏蓝色套装,珍珠耳钉点缀出恰到好处的优雅与专业。她代表朗曜投资感谢西明市的热情接待,并对几天来的考察印象给予了积极评价。她的回应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投资意向,也重申了市场规则和风险控制的重要性。
整个交流过程,两人都严格遵守着公开场合的礼仪和分寸。目光偶尔交汇,也迅速移开,仿佛只是初次见面的合作方。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在那平静的表象下,涌动着怎样复杂难言的心绪。
会议在中午前结束。按照日程,下午是考察团内部整理资料和自由活动时间。
午后,西明的阳光正好,带着几分慵懒。沈星澜推掉了团队内部的讨论,独自一人留在酒店房间。她站在窗边,看着楼下庭院里在阳光下舒展的翠竹,心里却有些莫名的空落。她知道,这次考察即将结束,明天就要离开。而这次见面,如果仅限于公开场合的官方交流,那将留下巨大的遗憾。
就在这时,房间的内线电话响了起来。她走过去接起。
“沈女士,您好。前台有一位秦先生,说有东西要转交给您。”服务员的声音礼貌而清晰。
秦先生?秦致远?沈星澜的心跳漏了一拍。“好的,请他稍等,我马上下来。”
她快速整理了一下衣着和头发,深吸一口气,走下楼梯。前台处,秦致远果然等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像是装茶叶的普通纸袋。
“沈女士,打扰了。”秦致远脸上带着惯有的、看不出情绪的微笑,“林书记让我给您送点本地的苦荞茶,说是清热降火,适合这个季节喝。”他将纸袋递过来。
沈星澜接过纸袋,手感很轻。“谢谢秦秘书长,也请代我谢谢林书记。”她的语气平静。
“不客气。您慢用。”秦致远微微颔首,没有多停留,转身离开了。
沈星澜拿着纸袋回到房间。关上门,她立刻打开纸袋。里面确实是一盒包装朴素的苦荞茶,但茶盒下面,还压着一张对折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白色便签纸。
她拿出便签纸,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刚劲有力的、她无比熟悉的字迹,写着一个地址和时间:“翠湖路17号,‘竹语’茶舍,下午三点。”
没有署名,没有多余的话。沈星澜握着这张轻飘飘的纸条,却感觉重逾千斤。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血液涌上面颊。他终究还是安排了见面。以这样一种隐秘而周到的方式。
下午两点五十分,沈星澜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名为“竹语”的茶舍。茶舍位于一条安静的老街深处,门面不大,掩映在几丛茂密的修竹之后,环境极为清幽,显然不是对外开放的营业场所。
她推开虚掩的木门,院内是典型的中式庭院,小桥流水,假山玲珑。一个穿着素雅茶人服的年轻女子无声地迎上来,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即便悄然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星澜沿着青石板小径走向庭院深处唯一亮着灯的房间。她推开移门,只见林万骁独自坐在窗边的茶榻上,面前的红泥小炉上,一把紫砂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茶香四溢。
他脱去了早上的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没有了会场上的威严,此刻的他,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种只有在独处或极其信任的人面前才会流露的松弛。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目光与她相遇。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这些年的变化都收入眼底。
沈星澜反手轻轻合上移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她走到茶榻对面,跪坐下来,动作自然而优雅。
“来了。”他开口,声音比早上开会时低沉沙哑了许多,带着一种真实的温度。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咕嘟作响的茶壶上,“这里很安静。”
“一个朋友的地方,偶尔过来偷个闲。”他拿起茶壶,熟练地烫杯、洗茶、冲泡,动作行云流水,然后将一盏澄澈金黄的茶汤推到她的面前,“尝尝,本地的古树普洱,外面喝不到。”
沈星澜端起那盏小小的茶杯,指尖感受到瓷壁传来的温热。她凑近鼻尖,嗅了嗅那沉稳的茶香,然后小口啜饮。茶汤醇厚,回甘悠长,仿佛能涤荡尽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疲惫与伪装。
一时间,茶室里只剩下茶水注入杯盏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之间那种无需言语的、沉静的默契。十多年的情感羁绊,早已让他们熟悉彼此的存在方式,很多时候,沉默比言语更能传达心意。
“这几天,跑了不少地方吧?累不累?”他终于再次开口,语气是纯粹的关心,不带任何官方色彩。
“还好。”沈星澜放下茶杯,抬眼看他,目光锐利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倒是你,看着比上次见清减了些。西明这担子,不轻。”
林万骁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老样子,千头万绪。有时候感觉像是在推一块巨石上山,稍一松懈,就可能前功尽弃。”他没有在她面前掩饰自己的压力,这是一种难得的信任。
“我看得出来。”沈星澜轻声说,“草甸的商业化苗头,云雾寨的空心化,禄丰的基建短板……都是难题。不过,你搞的那个‘苗岭小组’,思路是对的。培养本地干部,激发内生动力,比单纯引进外部资本更重要。”
林万骁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了然:“你听说了?”
“考察期间,总能听到一些风声。”沈星澜微微一笑,“麻彦辰、李志远……你眼光不错。”
“都是好苗子,就是还需要磨砺。”林万骁叹了口气,“有时候真希望一天能有四十八小时。”
看着他眉宇间的倦色,沈星澜的心微微抽紧。她知道他肩上的责任,也理解他的抱负和坚持。她很想问问他家里的情况,问问那个远在京城的妻子和儿子是否安好,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是她无法踏足的禁区,过多的关心,只会让两人本就复杂的关系变得更加尴尬。
她转而说道:“朗曜这边,对西明的几个项目确实很有兴趣。特别是云雾苗寨的保护性开发和清洁能源基地。张铭他们会留下来继续深入洽谈。我会尽力推动。”
“我知道。”林万骁看着她,眼神深邃,“公是公,私是私。在商言商,朗曜的利益也必须保证。西明需要的是共赢的合作,不是施舍。”
他总是这样,即使在私人场合,也保持着清醒的界限感。沈星澜心中既有欣赏,也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我明白。”她点了点头。
茶壶里的水又沸了。林万骁重新续上水,为她斟满第二盏茶。
“这次回去,什么时候再来?”他状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却落在茶汤上,没有看她。
“看项目进展吧。”沈星澜的声音很轻,“或许很快,或许……要等一段时间。”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都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这茶舍一样,只能存在于见不得光的隐秘角落。每一次见面,都像是偷来的时光,短暂而珍贵,也伴随着无法言说的风险与心酸。
时间在茶香中悄然流逝。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给庭院洒下一片金色的余晖。
林万骁看了看腕表,放下茶杯,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时候不早了,你明天还要赶飞机。”
沈星澜知道,这次会面该结束了。她端起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然后向他伸出双手:“抱抱。”她看着他,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两个字。
林万骁站起身,伸手把沈星澜搂进怀里,两人就这样拥抱着,都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星澜轻轻吻了一下林万骁的脸,整理了一下衣衫,率先转身,推开移门,走了出去,没有再回头。
林万骁站在原地,听着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直到彻底消失在庭院之外。他缓缓坐回茶榻,看着对面那盏她用过的、还残留着些许唇印的茶杯,久久未动。
茶室里的香气尚未散尽,却已只剩下他一人,和满室的寂寥。沈星澜,当初还是报社记者时就和林万骁结缘,一路走来,两人相互扶持,情深意长。然而这样对沈星澜是不公平的,是不是让她生个孩子更好呢?
林万骁沉默许久,起身离开了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