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碎片化的影像和声音闪过脑海:
农场汽车旅馆台球室内,电灯下,十几个模糊的身影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他能感觉到自己当时胸腔里燃烧的激情和一种……信念。但具体争论的内容,如同被水浸过的字迹,模糊不清。
农场东面临时指挥部,他站在木桌前,对着一个电台狂喊,内容是关于侧翼包抄和炮兵协同……这是军事指挥的记忆,相对清晰,但与现在苦苦思索的政治建设无关。
“……必须依靠群众……”、“……民主集中……”、“……土地问题……”, 这些词汇如同漂浮的幽灵,他能理解其表面的含义,知道它们很重要,是构成那个名为“卡莫纳工人党”的骨架。
但是,如何将这些词汇转化为具体的政策?如何在矿区内实施?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分歧和阻力?这些关键的联系和细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抹去,只留下令人焦躁的空白。
他皱紧眉头,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大脑深处传来一阵阵熟悉的、如同钝器敲击般的隐痛,这是过度用力回忆时常见的反应。
他能感觉到神经突触在努力地尝试连接,试图从受损的区域里捞出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但每一次尝试,都像是用漏勺去打捞沉在深潭底部的沙子,收获寥寥,反而搅起更多的混沌和疲惫。
一种深沉的挫败感攫住了他。白天的行走和倾听,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这片土地上人们的期盼和信任。
他们看着他,仿佛他掌握着通往未来的钥匙。可他呢?他连自己过去的完整模样都拼凑不起来,连自己曾经坚信并为之奋斗的蓝图细节都遗忘殆尽。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摸索着。伊万或者玛利亚总会在他床边放上纸笔,希望他能随时记录下闪现的灵感。
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纸张和冰冷的笔杆。他拿起笔,手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试图写下点什么,任何能连贯起来的思路都好。
笔尖落在纸上,划出断续、扭曲的线条。他写下了“基层”两个字,然后停顿,努力思考下一步,脑子里却是一片轰鸣的杂音。他又写下了“组织”,然后是“选举”,但这些词汇孤零零地待在纸上,彼此之间缺乏逻辑的桥梁。
他试图画一个结构图,线条却交错混乱,如同他此刻的思绪。
最终,他颓然地松开了笔。笔杆滚落床边,在寂静中发出清晰的“啪嗒”声。
他看着那张只写了几个孤立词汇、画了几条混乱线条的纸,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和自嘲。这就是他现在能做的?这就是人们期待他能提供的指引?
沉重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白日在众人面前强撑起来的精神外壳,在独处的深夜悄然碎裂,露出内里依旧脆弱和迷茫的本质。抑郁的黑狗悄无声息地靠近,在他耳边低语着否定与绝望。
他靠在床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病房内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之后几天,麦威尔的身影更加频繁地出现在埃尔米拉矿区的各个角落。
他依旧杵着那根拐杖,步伐缓慢却坚定,伊万如同影子般沉默地跟在身后。但与之前更多是象征性的巡视和倾听不同,他开始进行更有目的性的探访。
矿区维修车间内,他站在一台正在大修的t-72b3坦克旁,看着技工们忙碌。
他没有问技术细节,而是转向负责协调的老技工组长,声音沙哑但清晰:“如果……要你们带学徒,最快……多久能独立检修发动机?”
老技工愣了一下,擦了擦油污的手:“长官,这……看人。手脚麻利、肯钻的,半年能摸个大概,真要独当一面,没一两年不行。”
麦威尔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车间里那些年轻的面孔:“挑十个……最肯学的。成立……技术培训班。你负责。”
他没有询问,而是直接下达了指令。这是一种基于本能而非完整记忆的判断。
人才,尤其是技术人才的培养,是维系这支武装长期生存的血液。
在农一团驻地,他站在训练场边,看着新补充的民兵进行班组战术演练。
动作生涩,配合混乱。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接指出具体战术错误,而是对陪同的营长说:“从近卫营……抽两个班长过来。当教官,三个月。我要看到……他们能守住防线。”
他意识到,光有热情不够,需要将精锐部队的经验和纪律,下沉到基层。
他走进一处较为拥挤的坑道,这里居住着最早从农场跟随他们出来的部分家庭。
人们看到他,纷纷围拢过来,眼神热切。一位老妇人拉着他的手,絮叨着粮食配额不够,孩子吃不饱。
麦威尔静静地听着,然后看向负责后勤的平民代表:“统计……所有十岁以下孩子。每天……额外配给半块压缩饼干,或者等效食物。从……我的份额里扣。”
他没有讲宏大的道理,而是用最直接的方式,回应了最迫切的需求。这个决定很快在矿区传开,虽然涉及的物资不多,却极大地温暖了人心。
指挥部,核心会议
在讨论建党纲领中“土地分配”条款时,出现了分歧。阿贾克斯等军队代表倾向于战后统一分配,效率优先;而来自平民的代表则希望更早确立每家每户的土地权益,以安定人心。
争论不下时,一直沉默的麦威尔开口了,他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目光没有焦点,仿佛在从虚空中捕捉灵感:“成立……土地委员会。平民、士兵代表……各半。现在……登记人口,清查无主荒地。仗打完前……组织集体耕种,按劳分配。战后……再根据登记和贡献,细分到户。”
这个方案,既考虑了战时的实际情况,又给了平民对未来权益的明确预期,巧妙地弥合了分歧。
众人惊讶地看着他,这不像是一个记忆严重受损的人能提出的折中方案,更像是一种深植于理念中的智慧在无意识间的流露。
通过这些点点滴滴的行动,麦威尔正在用一种近乎笨拙却又无比真诚的方式,重新学习和构建他的领导力。
他不再仅仅依赖于可能永远无法完全恢复的记忆,而是开始基于眼前的现实、人民的需求和残存的政治本能,去摸索、去尝试、去决策。
和人民。一种新的、不同于以往那种基于清晰蓝图和炽热信念的、更加沉静坚韧的力量,正在他破碎的灵魂深处,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