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死死盯着眼前手持玉匕的萧玄策,呼吸几乎停滞。
他眼底流转着不属于生者的灰芒,动作优雅如朝会行礼,缓缓将匕首指向自己咽喉:“天地更迭,旧帝当埋。今有新君承命,入陵登极,万鬼共贺。”
那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诡异的韵律,仿佛从千层黄土之下爬出的诏令,字字叩击魂魄。
这是景明年间的登基誓词——早已随史册焚毁、连宫中老太监都未必记得全篇的禁忌之语。
可此刻,它竟被一字不差地诵出,如同命运回响。
沈青梧心头剧震。
这不是简单的夺舍,也不是某个亡魂趁虚而入。
这是整个北陵阴廷的意志在苏醒!
是九代帝王残念汇聚而成的“伪天命”,正借萧玄策这具“活引”之躯,完成最后的寄生与重塑!
她的指尖已在袖中悄然结出“缚魂印”,幽冥之力自腕间红线涌动,只待一瞬爆发,便能锁其三魂七魄,强行剥离外来意识。
可就在她即将出手之际——
萧玄策忽然浑身一颤,眼中那层灰芒骤然退散,露出一丝近乎破碎的清明。
他嘴唇微动,声音颤抖如风中残烛:“青梧……快走……它在吞我……”
那一声“青梧”,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把钝刀狠狠剜进她心口。
她瞳孔猛缩,脚步本能前倾,几乎要伸手去扶。
可下一息,那抹温柔便化作冰霜。
灰芒再度席卷,他的嘴角重新勾起,笑意冰冷而讥诮,抬手便是凌厉一刺——玉匕直取她咽喉!
沈青梧侧身避让,动作快如鬼魅。
匕首擦颈而过,带出一道血线,温热的血珠飞溅,落在身后石壁上。
奇异的是,那血迹并未滴落。
而是如活物般沿着墙面迅速蔓延,蜿蜒成藤蔓状纹路,层层缠绕,最终勾勒出一道古老封印的轮廓——正是清明司失传已久的“镇命八阵图”残形!
她猛然醒悟:她的血,混着他的伤,触发了某种血脉共鸣!
这具身体虽已被阴意侵蚀,但属于“萧玄策”的命格仍在挣扎!
而她作为冥途判官,阳寿将尽却仍执掌审判之权,她的血亦非凡俗,二者交汇,竟短暂激发出对抗阴诏的天然屏障!
可这份屏障太过脆弱。
四周空气开始扭曲,地面裂缝中渗出的黑血翻涌如潮,执礼阴官们再度列阵,口中无声诵念,逆写符文在空中浮现,一圈圈向中央收缩,像是要将这片空间彻底封闭。
萧玄策——或者说,占据他躯壳的“东西”——缓缓转头,目光锁定她,唇角微扬:“你以为,凭你这点残损冥力,也能阻拦天命更替?朕已死九百年,你们不过蝼蚁尘埃。”
声音不再是单一语调,而是层层叠叠,似有无数人在同时开口。
沈青梧没有回答。
她只是默默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抹过肩头伤口,鲜血顺指流下,在掌心聚成一小滩暗红。
她闭了闭眼。
前世赶尸人学徒的记忆翻涌而来——荒山野岭,暴雨夜行,师父曾以自身精血画符,破开千年尸蛊阵,最终七窍流血而亡。
临终前只说了一句:“有些契,立下了就别想反悔;有些人,救不了就别伸手。”
可她还是伸了手。
为了查清谁将她推入乱葬岗,为了洗清枉死之冤,也为了……这个明明处处算计她,却在她被贵妃陷害时,淡淡一句“证据不足,不予追究”的男人。
她不信情爱,但她信因果。
如今因在他身,果便由她来斩。
她缓缓摊开手掌,血珠坠落,在地面轻点三处,随即以指为笔,血为墨,划出一道残缺的引魂轨迹。
这是清明司秘传的“断神诀”起手式,专破寄魂附体之术,代价是施术者三日之内魂识离体,极易被游魂趁虚而入。
但她不在乎。
只要能撕开一道口子,让真正的萧玄策喘一口气,她就能把这场局掀翻。
就在她准备继续书写之时——
异变陡生!
萧玄策猛地抬头,双目暴睁,玉匕脱手而出,竟自行悬浮于半空,刃尖对准他自己心口,仿佛要完成一场献祭式的自戕!
“不!”沈青梧暴喝,身形疾闪,一掌拍向匕首。
轰——
一股巨力反震,她整个人被掀飞数丈,重重撞上石壁,喉头一甜,鲜血溢出嘴角。
而那匕首,已缓缓刺入萧玄策胸膛。
没有血流。
只有黑雾自伤口喷涌,形成一条旋转的阴气旋涡,直通石椁上方那片漆黑虚空。
隐约可见,一道模糊龙影正在成形,似有九位帝王虚影环绕其侧,齐声低语:
“新君既立,旧魂当陨。”
沈青梧跪倒在地,一手撑地,一手紧握腕上契约红线,指节发白。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旦“献祭”完成,萧玄策的真魂将被彻底吞噬,成为阴廷运转的薪柴。
而那具躯壳,将成为承载历代亡帝意志的“永续容器”——不死不灭,不受轮回,也不再是他。
她抬头,望向那个正在被剥夺一切的男人。
他的脸开始变得透明,灵魂正一点一点被抽离肉体,像风吹残烛。
可就在最后一瞬,他竟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她。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
只有一丝……释然?
紧接着,唇形微动,无声吐出两个字:
“动手。”
沈青梧怔住。
随即,她缓缓站起身,肩头伤口还在流血,衣襟破碎,发丝凌乱。
但她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冷、更狠。
她低头看着掌中残血,忽然冷笑一声。
“你说你是天命?”她喃喃道,“可我偏不信命。”
她抬起手,忍痛撕下一片衣襟。地宫深处,阴风如泣。
沈青梧跪坐在碎裂的石阶上,肩头血流未止,一缕暗红顺着指尖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绽开一朵又一朵转瞬即逝的花。
她抬手撕下衣襟,布帛割过伤口,痛得她眉心一跳,却未停歇。
那片残布被她缓缓摊在掌心,像一张等待书写的命符。
她蘸血为墨,以指代笔,一笔一划,刻下“破契”二字。
不是清明司典籍里的正统符箓,也不是地府律令中的审判之印——这是她前世在赶尸人师父坟前,用尸油与骨灰混合着泪水画出的禁术:逆命断引诀。
能斩断生者与亡魂之间最深的羁绊,也能焚毁契约本身。
代价是施术者三魂去一,若意志不坚,当场魂飞魄散。
可她不在乎。
她早已不是那个会为一句温柔而动摇的蠢货。
她信因果,但从不信宿命。
萧玄策可以死,但绝不该以这种方式活着——成为九代亡帝意志的容器,一具行走的人间命棺,永生永世被钉在轮回之外。
“你说你是天命?”她低笑,声音沙哑如砂纸磨骨,“可我偏不信命。”
她将那染血的衣襟猛地拍向萧玄策额头!
刹那间,符火自燃——幽蓝中泛着猩红,像是冥河之火倒灌人间。
火焰顺着他的眉心蔓延而下,烙过鼻梁、唇角,直入心脉。
他整个人剧烈抽搐,双目翻白,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嘶吼,仿佛有千军万马在他体内厮杀。
“啊——!!!”
那一声惨叫震得四壁裂纹崩裂,黑血如泉喷涌。
头顶石椁轰然炸裂,尘土飞扬间,那口沉埋百年的“命棺”竟寸寸碎裂,幽绿火焰如潮水倒卷,尽数灌回萧玄策体内!
他仰天长啸,脊背弓起如弯月,皮肤下似有无数亡魂挣扎冲撞,最终尽数被那道焦黑锁链状的烙印封镇于左胸。
右手原本蔓延至肘部的青紫之症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血脉搏动间透出的一丝温热——那是属于活人的气息,不再是阴物寄居的冷寂。
良久,火焰熄灭。
萧玄策重重跪倒,喘息如风箱拉扯,额角冷汗混着血痕滑落。
他缓缓抬头,望向眼前那个满身狼狈、眼神却比刀锋更利的女人。
“你……烧掉了什么?”他声音嘶哑,几乎不成调。
沈青梧看着他,目光沉静如古井,唯有眼底一丝几不可察的颤动泄露了情绪。
她轻轻开口,字字如钉:
“我烧掉了你成为‘阴君’的资格。”
话音落下,整座皇陵骤然一静。
紧接着,一道悠远钟鸣自地底最深处传来——咚——
那一声钟响,不似金属撞击,反倒像是一颗沉睡千年的心脏,终于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