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太庙深处烛火摇曳,映得廊下影影绰绰,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从黑暗中窥视。
沈青梧踏进侧室的那一刻,风便止了。
她未穿妃嫔礼服,仅着一袭染血素袍,发髻半散,肩头伤口仍在渗血,每走一步,地上便留下一朵暗红残花。
手中捧着那块从景明陵带回的残碑,石面斑驳,“仁德昭彰”四字赫然其上,笔锋圆润庄重,像是要教万民永世称颂。
可边缘那一道干涸的血痕却狰狞蜿蜒,如同无声控诉——这四个字,是用人命写出来的。
断言横身拦在门前,清明司执事的黑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手中禅杖顿地,声如惊雷:“沈才人!此乃先帝灵位所在,擅动者诛九族!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她连脚步都没停。
“我知道。”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刺破长夜,“我更知道,他配不上‘仁德’二字。”
断言瞳孔一缩。
他还想再劝,可当看清她眼中那抹幽冷时,喉头一紧,竟生生咽下了后话。
那是不属于生者的目光——深不见底,似冥河倒悬,带着审判万物的凛然与决绝。
她推门而入。
吱呀一声,尘封百年的门扉开启,九座帝王牌位静静矗立于供桌之上,金漆未褪,香火不断。
最前一座,赫然是当今圣上的父皇——先帝萧衡。
牌位前长明灯微微晃动,火光映照出“承天顺命”四字,庄严得令人窒息。
可在这片肃穆之中,沈青梧却笑了。
冷笑。
她将残碑重重置于供桌中央,震得香炉微颤。
那块冰冷的石头压住了百年谎言,也揭开了王朝最血腥的秘密。
“你说他是仁君?”她低语,指尖抚过“仁德昭彰”四字,指腹沾上陈年血渍,“可他的江山,是踩着兄长的绞索登上去的;他的太平,是用七位谏臣的人头祭出来的。”
话音落下,她取出一支火引——那是温让祖灯熄灭后凝成的灰烬所铸,专克阴祟之物。
轻轻一划,火星跃起,点燃了手中黄纸。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
景明十年,废太子萧承稷含冤自尽于东宫冷井。
同年,七位上书鸣冤的大臣相继暴毙,尸体皆无头颅,首级不知所踪。
民间传说是忠魂不散,每逢风雨之夜,宫墙外总能听见断颈之人呜咽行走之声。
可朝廷讳莫如深,史官闭口不提,仿佛那段岁月从未存在。
火焰缓缓爬升,舔舐向牌位底座。
刹那间——
整座太庙剧烈震动,梁上积尘簌簌而落,烛火齐齐转为幽绿。
空中骤然浮现出一道虚影,白衣胜雪,颈缠白绫,正是当年被逼自缢的废太子萧承稷!
他身后,七道披枷带锁的身影并肩而立,皆是无头之躯,肩扛头颅,双目含泪,怒视牌位。
怨气冲天!
牌位本身亦生异变,木质表面裂开细纹,一股浓稠黑气喷涌而出,在空中凝聚成一张扭曲人脸,双目赤红,咆哮如雷:
“逆臣!毁祀者,永堕无间!”
声音滚滚回荡,竟带有龙威之势,似有帝王残念借牌位显形。
断言跪倒在地,禅杖脱手,额头冷汗直流:“这是……御魂禁咒!不得亵渎先帝神位,否则天谴立至!”
可沈青梧没有退。
她站在风暴中心,衣袂翻飞,肩头血滴坠地,在青砖上绘出一朵朵绽开的彼岸花。
她抬头望着那张咆哮的鬼脸,眼神冷漠得近乎残忍。
“天谴?”她轻笑一声,声音沙哑却坚定,“那你告诉我,当年谁给他们的天谴?是谁下令绞杀储君?是谁将七位忠臣斩首示众,尸骨抛入乱葬岗喂狗?”
她一步步逼近牌位,脚下踩碎一片香灰。
“你说我是逆臣?可真正的乱臣贼子,早就坐在金殿之上,受万民叩拜百年了。”
空中虚影剧烈波动,废太子萧承稷缓缓抬手,指向那块“仁德昭彰”的残碑,唇形无声开合,似在说:谢谢你。
沈青梧看着他,眼底终于掠过一丝痛意。
她不是神,救不了所有人。
但她记得每一个名字,每一具尸骨,每一声临终哀嚎。
这些,都是她夜夜行走冥途时背负的债。
而现在——
是时候清算。
她抬起手,掌心红线隐隐发光,那是地府契约的最后一丝力量。
她知道,一旦动用,阳寿将尽,魂魄难安。
但她不在乎。
她早已活得够久。
久到看透权力如何腐化人心,久到明白所谓正统不过是胜利者的遮羞布。
火焰继续蔓延,牌位开始焦黑龟裂,黑气嘶吼挣扎,仿佛有千军万马被困其中,拼命想要冲出桎梏。
就在此时——
门外传来脚步声。
沉稳、缓慢、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萧玄策来了。
他一身玄黑龙袍,未戴冠冕,发丝微乱,胸口还缠着绷带,显然是刚从地宫归来便匆匆赶来。
他站在门槛之外,并未踏入,只是静静望着那个背影。
那个曾在他濒死之际撕心裂肺为他破契的女人。
那个说“你的命,轮不到死人来续”的女人。
此刻,她正站在祖先神位之前,手持冥火,挑战整个王朝延续九代的罪业循环。
线清悄然立于回廊之下,手中织机不停,银线穿梭间,将今夜一切编入新的判魂录副卷。
她低头轻语,像是记录,又像是预言:
“标题,《断统纪》。起始之章:焚祀。”
庙内,火势渐猛。
沈青梧凝视着那尊象征“正统”的牌位,眸光渐冷。
她不退反进,一步踏上前阶。
手中的香炉被她猛然抓起——她不退反进,一步踏上供台,素袍翻卷如冥幡猎猎。
手中香炉被她猛然抡起,狠狠砸向那尊金漆未褪的牌位——
木屑纷飞,火星四溅。
长明灯应声倾倒,油火顺着供桌蔓延,刹那间燃成一道火蛇,舔舐上“仁德昭彰”四个大字。
黑气咆哮着冲天而起,化作一张扭曲鬼面,双目赤红,嘶吼如雷:“你敢焚我神位?!天罚将至,万劫不复!”
沈青梧立于烈焰中央,肩头伤口因剧烈动作再度崩裂,血珠滚落,在青砖上绽开一朵又一朵猩红彼岸花。
她却恍若未觉,指尖红线骤然亮起,那是地府契约最后的力量,正从她命魂深处抽离。
痛,深入骨髓的灼烧感自心口炸开——每动用一次判官之力,便折损一截阳寿。
此刻,她已能听见体内生命如沙漏般流逝的轻响。
但她没有停。
她抬手,掌心朝天,声音冷如冥河寒铁:
“今以地府判官之名,宣告——”
火焰随她一字一顿轰然暴涨,照亮整座太庙。
“萧衡,谋害储君,逼死亲弟萧承稷于东宫冷井;屠戮忠良,七谏臣斩首曝尸、魂不得安;欺瞒宗庙,篡改遗诏,窃据大宝!其所立功德,尽数虚妄;其所受香火,皆为血祭!”
每宣一句,天地震颤一分。
空中废太子虚影缓缓抬头,七道无头忠魂并肩跪下,齐齐叩首,泪如雨下。
“自今日起,魂不得入祖陵,牌不得享香火,永绝祀典,沉沦幽狱,听候地府量刑!”
话音落下,轰——!
整块牌位爆燃成一团刺目烈焰,金漆剥落,木质焦裂,那张由怨念凝聚的鬼脸发出凄厉尖啸,终究在火中扭曲溃散,化作缕缕黑烟,被无形之力拽向地底,仿佛有冥差在暗处收押罪魂。
火光冲天,映得沈青梧半边脸庞通红,另半边却隐没在阴影里,宛如生与死的交界。
她站在灰烬之中,气息微乱,指尖颤抖,生命力正随着这一场审判急速流失。
可她眼底,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就在这死寂般的余烬中——
门外,脚步声再度响起。
沉稳、缓慢,踏在青砖上,竟压过了风声。
萧玄策走了进来。
他未带仪仗,未召禁军,仅一人一影,玄黑龙袍染尘,发丝微乱,胸前绷带渗出血痕,显然是刚从地宫生死一线归来。
他目光扫过倾倒的供桌、焚毁的牌位、满地残灰,最终落在她身上。
沉默良久,他弯腰,从火堆边缘拾起一片未燃尽的木片。
焦黑边缘,隐约可见一个残缺的“孝”字。
他曾以为,这是父辈留下的训诫,是帝王家必须恪守的纲常伦理。
如今才知,这“孝”字之下,埋的是绞索、是断头台、是一整个被抹去的历史。
他低声问:“接下来呢?”
风穿殿而过,吹动残火,也吹起沈青梧半散的长发。
她没有看他,而是望向北方夜空。
那里,北陵方向,一轮血色月晕悄然升起,如同一只睁开的巨眼,冷冷俯视人间。
“接下来。”她声音沙哑,却字字如钉,“我们去挖开那些不敢见光的坟。”
线清静立回廊之下,织机银线穿梭不停,最后一缕命纹悄然成形。
她低头凝视,轻声念出浮现其上的三组词——
“北狄·密盟·殉龙。”
太庙火熄后三更,宫中禁卫未至,仿佛整座皇城都在屏息。
沈青梧立于残灰之中,指尖轻抚那块刻着“仁德昭彰”的碎碑,触手冰冷,边缘锋利如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