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暴雨倾盆。
北陵边缘的乱石岗淹没在灰白雨幕中,山石崩裂,泥流横走,仿佛天地也在抗拒这场掘墓之举。
狂风卷着碎叶抽打人脸,雷声滚过天际,像某种沉睡巨兽的低吼,在群峦之间来回震荡。
沈青梧立于乱石最高处,黑伞未撑,任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
她手中紧握一枚漆黑阴牍,线清所绘的命纹图已烙印其上,此刻正微微发烫,如同活物般搏动。
那股来自地底深处的怨气越来越浓,缠绕在她四肢百骸,几乎要撕开她的神识——不是恐惧,而是警告。
这里埋的不只是死人。
“动手。”她声音极轻,却穿透风雨,落在身后一队伪装成修陵匠人的暗卫耳中。
断言早已盘坐于西北角,指尖结印,口中默诵《破妄经》残篇。
一圈淡金色符文自他周身扩散,悄然融入泥水之中,化作一道“匿形结界”。
这结界不伤人、不留痕,却能遮蔽阴阳两界的窥探,尤其防备那潜藏于龙脉深处的“阴诏域”——传说中历代帝王亡魂受审之所,若有惊扰,便是逆天之罪。
“此地龙气倒逆。”断言睁开眼,额前佛珠一颗颗爆裂,“若真有墓,也绝非善葬。它不是安魂之地,是镇压之冢。”
没有人回应。风太急,雨太大,话音出口即散。
就在这时,远处林间传来脚步声。
一名黑袍侍卫踏雨而来,身形高瘦,步伐沉稳,每一步都避开泥坑与碎石,仿佛脚下生眼。
他走到近前,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冷峻如刀削的脸——萧玄策。
他没有带仪仗,没有随从,甚至连佩剑都未挂。
只背着一把铁锹,肩头已被雨水浸透,衣料紧贴肌肉,勾勒出常年习武的轮廓。
众人怔住。
沈青梧抬眸看他,眼中无惊无喜,只有审视。
“陛下不该来。”她淡淡道。
“朕若不来,谁能信你们挖出的东西是真的?”萧玄策将铁锹插进泥里,双手沾满湿土,“更何况——”他目光扫过那块阴牍,“这是朕家的事,还是朕亲自掘更安心。”
他说完,弯腰,一锹铲入泥水。
溅起的不是泥,是黑红色的浆液,带着腐腥味,像是地下埋了千年的血。
左右暗卫欲劝,却被他一个眼神逼退。
“怕?”他冷笑,雨水顺着下颌滴落,混着泥土流下,宛如血泪,“若他们真是朕的祖先,堂堂正正入土为安,何惧被后人瞻仰?可若他们藏了不敢见光的秘密——”他又铲下一锹,泥土翻涌,“那就该被挖出来示众。”
沈青梧静静看着他。
这个男人,从来不是被动的棋手。
他知道她在掀桌子,所以他干脆亲手拆了这张桌。
每挖下一尺,地底便传来一声闷响。
咚——
像有人在叩击棺盖。
起初微弱,渐渐清晰,节奏分明,三长两短,竟是濒死者求救的暗号。
断言脸色骤变:“这不是回音……是有魂在应召!而且不止一个!”
线清迅速取出织机,银线自袖中飞出,在空中交织成网。
命纹丝线颤动不已,一根根指向地底深处,最终凝聚成一幅立体图影——三十丈下,有一封闭空间,形如巨棺,四壁刻满逆转轮回符的变体纹路,中央凹陷处似有一具盘坐人形,双手交叠于膝上,掌心朝天,仿佛仍在等待某人献祭。
“不是陵寝。”线清声音发抖,“是‘承统坛’……以活人镇国运的禁忌之阵。”
沈青梧瞳孔微缩。
她终于明白为何七位谏臣死后头颅分离——那是为了阻止他们的魂魄归位,防止他们唤醒这座被掩埋的真相之核。
萧玄策已挖至十丈深坑,铁锹突然“铛”地一声撞上硬物。
众人屏息。
那是一块巨大的青石板,半埋于泥中,表面布满诡异纹路,线条扭曲如蛇,竟与地府判官印上的某些禁咒极为相似。
线清小心翼翼上前,指尖轻抚石面。
刹那间,她手中银线自动延伸,贴附于符文之上,拼出一段失传古语:
“以汉躯承龙运,借北血续国祚。”
空气凝固。
这不是诅咒。
是契约。
一份用血脉与灵魂签订的盟约——大胤王朝之所以延续三百年,靠的不是天命所归,而是以异族之血滋养龙脉,以叛臣忠骨镇压反噬!
断言猛地后退,从怀中取出镇魂铃,却见铃舌竟已自行脱落,断裂处焦黑如焚,像是被无形之火灼烧多年。
“伪统阵……”他声音颤抖,“这里早就被人动过手脚。真正的墓主,可能从未入葬。而这座阵法,一直在吞噬后来者的命格,替某个不存在的‘正统’续命……”
沈青梧低头,看着掌心那道逐渐黯淡的红线。
萧玄策站在坑底,抬头望她,雨水顺着他冰冷的眉骨滑落。
“开吗?”他问。
沈青梧没回答。
她只是缓缓抽出袖中铁匕,刀刃寒光一闪,划过掌心。
鲜血滴落,渗入青石缝隙。
整块石板忽然剧烈震颤,符文逐一熄灭,如同垂死之眼。
而在那幽暗深处,一声低笑,悠悠响起——
像是谁,等了整整三百年。
石板裂开的刹那,天地仿佛被撕开一道口子。
那口黑木椁横陈于深坑之中,通体乌沉如墨,不见年岁侵蚀,反倒透出一股不属于人间的阴冷光泽。
九道铁链缠绕椁身,每一扣锁环皆由孩童颅骨熔铸而成,眉心处刻有扭曲符文,似笑似哭,像是死前承受了无尽痛苦。
雨水落在上面,竟不滑落,而是被缓缓吸入骨中,发出细微的“滋啦”声,如同魂魄在啃噬时间。
沈青梧站在坑沿,掌心血痕未干,胸口却已翻涌起一阵剧烈绞痛——那是阳气被反噬的征兆。
她强压下喉间腥甜,缓步走下陡坡,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尖之上。
她的魂感知觉早已炸裂,数百道怨念从黑木椁中渗出,化作虚影浮现在空中:男人、女人、孩子,衣衫褴褛,面容枯槁,皆是前朝末年的百姓装束。
他们张着嘴,无声嘶吼,双手伸向天际,仿佛在控诉一场延续三百年的骗局。
她终于明白了。
所谓“殉龙制”,从来不是为帝王陪葬,而是一场以血换命的祭祀交易。
每三十年,大胤皇室便选出一名皇子作为祭品,在隐冢之中献祭于北狄邪神,换取边境三十年安宁。
而第一个亲手将亲生儿子推入火堆的,正是开国皇帝萧烈——那位被史书记载“仁德广被、天命所归”的太祖。
难怪七位谏臣头颅分离——他们要奏的,根本不是什么边防疏漏,而是这桩染血三百年、连地府都不敢记载的罪愆!
“哗啦——”
一声轻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萧玄策蹲在椁角,指尖拂去积尘,露出半枚嵌入木缝的玉佩。
白玉质地,边缘雕作蟠龙纹,中央缺了一角,与他自幼佩戴、梦中反复出现的那枚残玉,严丝合缝。
更令人震颤的是,它与青铜门上的九把锁之一,完全一致。
雨势渐歇,风却更冷。
他抬头望向沈青梧,眼中没有愤怒,没有震惊,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清醒:“如果这个秘密,是从第一任皇帝就开始骗……那我们现在站着的地方,还是大胤的土地吗?”
沈青梧望着那口缓缓渗出黑雾的椁,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坠入寒潭:
“不是土地变了,是龙脉早就姓了‘北’。”
话音落下,整座乱石岗猛然一震。
黑雾升腾而起,凝成一张巨大的脸,五官模糊,唯有一双眼睛猩红如炬,直勾勾盯着两人。
无数低语从雾中传出,混杂着北狄古语与亡者哀嚎,最终汇聚成一句清晰咒言:
“子偿父债,魂归旧主。”
断言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镇魂铃彻底碎裂:“不好!阵法反噬启动了!它在召唤继承者!”
线清颤抖着收拢命纹银线:“陛下……有人想让您进去。”
萧玄策没动。
他只是缓缓站起身,看着那口黑木椁,忽然笑了,笑声低哑而锋利:“朕的父亲没资格替朕答应任何事。”
他转头看向沈青梧,眼神如刃:“你说过,死者必须接受审判——那活人呢?那些躲在史书背后、靠别人儿子续命的‘正统’,该由谁来判?”
沈青梧沉默片刻,抬手抹去唇边血迹,将铁匕插入泥中支撑身体。
“我可以开启冥途。”她声音虚弱,却坚定如铁,“但这一次……不会只有魂魄受审。”
远处天际,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照在清明台的方向。
而在她袖中,温让遗留的灯芯残烬,悄然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