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火熄后三更,宫中禁卫未至,仿佛整座皇城都在屏息。
沈青梧立于残灰之中,指尖轻抚那块刻着“仁德昭彰”的碎碑。
石面焦黑龟裂,边缘锋利如刃,割得她指腹微痛,一缕血丝蜿蜒而下,滴落在灰烬里,无声湮灭。
风穿殿过,余烬轻扬,像是无数冤魂在低语。
她闭了闭眼,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苦涩。
七个人的名字,一个一个浮现在心头——那是她在冥途行走三年,每夜都被哭声唤醒的记忆。
景明十年,七位谏臣伏阙上书,请求重审废太子冤案。
奏折未达天听,人已暴毙。
史书记载他们“忧惧成疾,相继病逝”,可他们的魂魄却困于宫墙之外,头颅与身躯分离,执念凝成不散阴雾,每逢风雨便呜咽游走。
而现在,她终于能替他们开口。
“‘君若不义,臣何须忠?’”她低声念出第一句遗言,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青砖,“‘我以死谏,非为效忠,只为天下人留一句真话。’”
一字出口,空中骤然卷起一阵阴风,吹得残烛摇曳,灰烬盘旋而起,在半空勾勒出一道模糊人影轮廓。
断言跪坐在门槛外,双手合十,佛珠一颗颗断裂,坠地无声。
他额角冷汗涔涔,嘴唇颤抖:“你已触犯‘毁祀大逆’,此等言语若传入朝堂,便是诛九族的大罪!明日早朝,文武百官必群起而攻之……陛下未必能保你。”
沈青梧冷笑,抬眸望向黑暗深处,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直视那些藏在暗处的权谋之心。
“那就别等到明日。”她声音极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寒意,“让他们今晚就开始怕。”
话音落下,她缓缓屈膝,将手掌按入灰烬之中。
指尖红线骤然亮起,顺着掌纹蔓延至手腕,如同活物般搏动。
这是地府契约的最后一丝力量,也是她背负命债的凭证。
刹那间,七道凄厉哭声自四面八方涌来,不是从耳中听见,而是直接刺入神魂。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来了,他们都来了。
那些被抹去性名、被焚毁尸骨的冤魂,正透过她开启的冥途缝隙,窥视人间。
她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碎碑之上。
鲜血浸染焦痕,竟浮现出七个扭曲字迹,正是七位谏臣临终前未能写完的遗书内容——每一句都与官方记载截然相反,揭露的是先帝萧衡如何伪造遗诏、逼杀储君、屠戮忠良的滔天罪行!
“‘太子清白,死于绞索而非自缢!’”
“‘首级献于北狄使臣,换取密盟血契!’”
“‘龙脉之下埋有万人坑,皆是知情者!’”
一句比一句惊心动魄,一句比一句触目惊心。
断言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看向沈青梧,眼中满是震惊与敬畏交织的复杂情绪。
他知道她通幽冥,却不知她竟能强行唤醒沉沦已久的亡魂记忆,更不知她竟敢将这些禁忌真相公之于众!
“你这是在掀翻整个王朝的根基!”他嘶声道。
“不。”沈青梧缓缓起身,素袍染灰,肩头伤口再度渗血,她却恍若未觉,“我只是在烧掉一张遮羞布。真正要掀翻它的——是它自己早已腐烂的梁柱。”
就在此时,廊下脚步声再次响起。
萧玄策站在回廊尽头,玄黑龙袍沾尘带血,手中仍攥着那片带有残“孝”字的木片。
他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最终落在沈青梧身上。
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原本惯有的算计与疏离,此刻竟裂开一道缝隙,透出某种近乎震动的情绪。
他没有责问,没有怒斥,只是沉默片刻,忽然转身,对身后候立的心腹太监冷冷下令:
“取玉玺来。空白诏书,七份。”
众人皆惊。
那是帝王专属的印信,象征天命所归,岂能轻易动用?
更何况是在这等禁忌之夜!
可萧玄策神色不动,接过诏书与玉玺,提笔蘸墨,落字如刀:
“传朕旨意:自即日起,太庙闭门七日,由判魂司代行祭告之责。凡景明十年涉案者,无论生死,皆可递诉状于清明台。朕——亲受理冤。”
笔锋收尾,他重重按下玉玺。
朱红印泥如血绽开,映得诏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像在燃烧。
这是百年来第一次,有帝王以正式诏令形式,承认皇室罪案可被公开审理!
更是前所未有地,将审判权交予一个女子、一个本该卑微如尘的才人之手!
断言怔怔望着那道诏书,喃喃道:“陛下……您当真要为此背弃祖制?”
萧玄策抬眼,目光穿过夜色,与沈青梧遥遥相对。
“祖制?”他唇角微扬,冷意森然,“若祖宗之法,是用来包庇弑兄篡位、卖国求荣之徒……那这‘制’,不要也罢。”
风忽止。
天地一片死寂。
唯有线清静立回廊之下,织机银线穿梭不停,命纹丝线一根根缠绕成章。
她将沈青梧所诵遗言尽数编入《断统纪》正卷,又以秘法引动地脉命丝,勾连北方阴气波动之处。
突然,织机一颤。
银线崩断三根,命纹图谱剧烈扭曲,显现出一座隐匿于北陵深处的“隐冢”位置——那里从未列入皇陵名录,却埋藏着最庞大的怨气源。
她眸光一闪,迅速绘出地图,封入阴牍,以阴风托送,悄无声息滑入养心殿窗缝。
夜更深了。
沈青梧低头看着掌心逐渐黯淡的红线,知道这一夜尚未结束。
她转身,望向宫苑北侧那座孤耸的高台——清明台。
传说中,唯有至冤之魂,方可登台诉愿;唯有通冥之人,才能召唤亡灵。
今夜子时,她要去见一个人。
一个颈缠白绫、死于冷井的废太子。
符纸已在袖中备好,香炉藏于袖底,冥火只待点燃。
她迈出一步,身影融入夜色,像是一道游走阴阳之间的判决之影。
子时三刻,清明台。
风自北来,裹挟着腐土与铁锈的气息,吹得铜盆中冥火摇曳不定。
沈青梧立于高台中央,素衣染灰,肩头血痕未干,却挺得笔直如剑。
她不焚香,不叩首,只将手中残存的牌位灰烬尽数撒入铜盆。
火星溅起,灰烬翻腾,竟在火焰中浮现出一道道扭曲人名——那是被抹去的七位谏臣之魂,此刻正以残念为引,助她开启通往幽冥最深处的门扉。
符纸燃尽最后一角,天地骤然一暗。
星月无光,万籁俱寂,连宫墙外巡逻的禁卫脚步都仿佛被无形之手掐断。
唯有清明台上,那团幽蓝冥火猛地暴涨,化作一道竖立的裂口,如同地府睁开的眼睛。
一道虚影,缓缓踏出。
他身披白绫绞索,脖颈处深陷淤紫,双目空洞却燃烧着不灭的怒焰。
身后七道戴枷魂影亦步亦趋,皆是当年随太子伏诛的旧部亲信,冤气凝成黑雾,缠绕周身,久久不散。
废太子萧承稷。
沈青梧没有跪,也没有退。
她迎着那道满含悲愤与质问的目光,冷冷开口:“今日我不拜祖宗,只问冤魂。你要的不是超度,是正名。”
话音落下,铜盆中的火焰轰然腾起数尺高,火光映照她苍白的脸,宛如判官临世。
“我已焚其牌位,揭其伪史,召你登台诉愿。”她抬手一扬,七张写满血书的黄纸在空中盘旋,“七位谏臣遗言俱在此,先帝篡诏、逼杀储君、献首北狄……桩桩件件,皆非空口妄言。”
废太子的身影剧烈颤抖,口中发出无声嘶吼,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咽喉,无法出口。
忽然间,他抬起枯手,指向天际——
空中骤现九字,由鲜血凝聚而成,悬于清明台顶,久久不散:
“真君在野,不在庙。”
字落刹那,整座皇城地脉微震,太庙方向传来一声闷响,似有古碑崩裂。
远在养心殿的萧玄策猛然抬头,手中边关奏报滑落案前。
他胸口一阵剧痛。
伸手探入衣襟,指尖触到那枚自幼便烙在皮肉上的焦黑锁链印——那是帝王血脉的象征,也是大胤皇室秘传的镇魂印记。
可此刻,那印记竟开始蠕动!
如活蛇般蜿蜒游走,顺着锁骨爬向肩头,皮下隐隐浮现金丝纹路,最终定型为半枚残缺虎符的模样——兽首狰狞,铭文古拙,正是北狄使团通行令符的独特标记!
萧玄策瞳孔骤缩,指腹狠狠按住那诡异图腾,冷汗悄然滑落。
三百年前……北狄王庭覆灭之夜,先祖曾斩其祭司首领,夺其圣符,封印于龙脉之下。
史载自此北狄再无归统之力。
可若这印记本就是寄生之物?
若它从未消失,只是沉睡?
“原来你们早就进来了……”他低语,声音沙哑如刃刮石,“不是现在,是三百年前。”
窗外雷云渐聚,电光撕裂夜幕。
而清明台上,沈青梧望着空中血字,心头震动。
她不懂这九字真意,却知其重若千钧——这是被掩埋的真相之核,是贯穿三代帝王的阴谋起点。
她更明白,废太子之所以迟迟不得轮回,并非执念于权位,而是有人用禁忌之术将其魂魄钉死在阴阳夹缝之中,只为封锁这一具天机。
她闭了闭眼,压下识海中翻涌的怨气与刺痛,从袖中取出一枚漆黑阴牍——线清所传命纹图已悄然烙印其上。
指尖轻抚,图中一处荒岗轮廓微微发烫,正是北陵边缘的乱石岗,地气紊乱,命丝断裂,极可能是隐冢所在。
三日后,暴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