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偌大的皇家书院浸染得一片死寂。
苏晚棠将药瓶揣回怀中,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凌厉与聪慧瞬间被一层温顺柔弱的外衣包裹得严严实实。
她敛去眸中的精光,微微垂首,活脱脱一个谨小慎微、怯懦可怜的侯府婢女。
顾昭珩早已心领神会。
他从亲卫手中接过一枚代表巡查御史的腰牌,换上一身常服,那身居高位的凛然气势稍稍收敛,只余下一派清冷孤高的贵气,倒真像个奉旨查案、不苟言笑的文官。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停在了皇家书院的侧门。
“奉旨查验边军旧档,速开门!”顾昭珩手持腰牌,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守门的老学官睡眼惺忪地探出头,借着灯笼昏黄的光一看那腰牌,顿时吓得一个激灵,睡意全无,连滚带爬地开了门,一路点头哈腰地将二人迎了进去,又唤来一个名叫刘三的杂役引路。
刘三畏官怕事,见这阵仗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只低着头在前面带路,嘴里含糊不清地介绍着:“两位大人,藏书阁就在前头,边军的卷宗……都在地库第三层。”
书院内静得可怕,月光惨白,照在廊下一排排悬挂的白色灯笼上,更添了几分阴森。
那些灯笼并非寻常纸扎,而是用一种极薄的素绢折叠而成,形如一朵朵盛开的白莲,灯芯处透着幽幽的蓝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墨迹与纸张霉变混合的怪味。
走在顾昭珩身侧的苏晚棠,背脊上的护魂纹忽然一阵微麻,仿佛被无数根冰冷的细针轻轻刺着。
她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袖中的虎头兵符,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王爷,这些不是灯。”
顾昭珩目光一扫,看似随意的眼神实则已将周围环境尽收眼底。
“是‘招魂纸’做的‘文魄灯’,”苏晚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寒意,“每一盏灯里,都封着一个读书人的残念。他们用这种方式,聚拢书院百年积累的文气,滋养着地下的东西。”
顾昭珩的瞳孔骤然一缩。
难怪此地阴气虽重,却无半点鬼嚎,原来所有的怨与念,都被这满院的“文魄灯”压制、吸收、转化了。
刘三将他们引至地库入口,便吓得再不敢往前一步,哆哆嗦嗦地指着那黑洞洞的石阶:“大……大人,下面就是了,小的……小的不敢下去。”
顾昭珩挥手让他退下,自己则护在苏晚棠身前,当先步入地库。
石阶盘旋向下,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第一层和第二层堆满了积灰的卷宗,并无异常。
可当他们抵达通往第三层的石门时,一股刺骨的寒雾从门缝中丝丝缕缕地渗出,其中还夹杂着一阵阵低沉的诵读声。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那声音整齐划一,成百上千个嗓音重叠在一起,却听不出任何语调起伏,如同冰冷的机器在无休止地重复,让人头皮发麻。
顾昭珩眉头紧锁,伸手就要推门。
“等等!”苏晚棠一把拉住他。
她从怀中掏出几枚铜钱,掌心那块滚烫的虎头兵符仿佛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老李将军的残魂正通过兵符,向她传递着焦急的警示。
顾昭珩推开石门的一瞬间,诵读声戛然而止。
门后,是一个宽阔得惊人的石室。
数十具身穿洗得发白的儒衫、面孔上贴满黄纸符箓的“书生”,正背对着他们,如木桩般矗立。
随着石门的开启,他们仿佛接收到了某种指令,齐刷刷地转过身来,一双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锁定二人,随即迈开僵硬的步伐,一步步逼近!
“别碰他们!”苏晚棠急声喊道,“这不是人——是‘纸衣活尸’!用刚死不久的学子尸身,裹上浸透了怨墨的纸钱制成的!”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抖,五枚铜钱疾射而出,精准地落在五个方位,瞬间布下一个“离位阻煞阵”。
一道无形的屏障亮起,那些活尸的脚步猛地一顿,仿佛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只能在原地徒劳地伸着手臂,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趁此空隙,苏晚棠毫不犹豫地咬破指尖,殷红的血珠沁出。
她飞快地抓住顾昭珩宽大的手掌,在他掌心迅速画下一道临时的护魂符。
“王爷,守住心神,它们的怨气能侵扰活人神智!”
温热的触感和轻微的刺痛从掌心传来,顾昭珩只觉一股清凉之气瞬间涌入脑海,驱散了那股令人烦躁不安的诵读声余音。
他低头看了一眼掌心那道由她鲜血绘成的、正在微微发光的符文,心中某处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握着剑柄的手不禁更紧了几分。
活尸的攻势被铜钱阵暂时迟滞,苏晚棠不敢耽搁,立刻将那块最大的“卦骨通幽”镜残片托在掌心,对准地面。
镜光映照下,原本平平无奇的石砖地面上,竟浮现出密密麻麻、如蛛网般交错的红色丝线。
每一根丝线的末端,都连接着一具活尸的胸口,准确地说,是他们儒衫内袋里的一块玉牌。
“他们在抽取‘文魄’!”苏晚棠猛然醒悟,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些玉牌是科举考生的身份铭牌!赵王早就盯上了每年那些落榜却资质出众的寒门子弟!他们死后怨气最重,文魄也最纯净!”
话音刚落,墙角阴影处猛地爆发出一道耀眼的金光!
一道身披残甲的威武虚影凭空跃出,手中长枪如龙,横扫而出,瞬间将三具试图绕过阵法的活尸击得粉碎,化作漫天飞扬的纸钱!
光影凝聚,正是老李将军的模样。
他对着苏晚棠抱拳,声音洪亮如钟:“末将奉苏夫人遗令,守此地三年……今日,终见卦门传人!”
他指向石室最深处那扇被玄铁包裹的巨大铁门,神情凝重:“柱在下面,魂未封顶,尚可救!”
三人迅速冲向铁门。
只见门上并非锁孔,而是以北斗七星方位雕刻着七块凸起的古朴石砖,形成一个“北斗锁心阵”。
“这是机关锁!”顾昭珩沉声道,“错一步,便会触发万箭齐发。”
就在这时,一直躲在石阶拐角瑟瑟发抖的杂役刘三,忽然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指着铁门,脸上写满了恐惧:“我……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书院的管事带人下来……他们每次开门,嘴里都念叨着……念叨着《千字文》,好像是第七段!”
苏晚棠眼神一亮,瞬间顿悟!
此阵竟是以音律为引,需以特定的节奏和顺序敲击石砖,模拟念诵《千字文》第七段的声调韵律,方可解开。
错一字,甚至错一个停顿,都会触发致命机关!
“王爷,老将军,为我护法!”
她让顾昭珩与老李一左一右警戒残余的活尸,自己则站在铁门前,缓缓闭上了双眼。
背后的护魂纹再次灼热起来,她凝神静气,不再依赖听觉,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感知,捕捉空气中因无数次开启而残留下的、最细微的魂力波动。
片刻之后,苏晚棠猛地睁眼,眼中清明一片。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如在琴键上舞蹈,以一种玄妙而精准的节奏,依次在七块石砖上或轻或重、或急或缓地叩击起来。
“叩、叩叩……嗒……叩……”
随着她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七块石砖依次亮起柔和的白光,沉重的铁门发出一阵“嘎吱”的闷响,应声而开!
“好一个‘破天眼’!”老李的虚影中透出由衷的赞叹,“苏家小姐,果然不负令堂盛名!”
门后,一股更为浓郁的血腥与怨气扑面而来。
室内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座丈许高的黑石柱。
石柱表面镌刻着无数扭曲蠕动的符文,仿佛活物一般。
透过半透明的柱体,能隐约看到一道道人形的光影在其中痛苦地挣扎、无声地哀嚎。
石柱的基座上,整齐地镶嵌着三十六枚玉牌,每一枚都对应着一个年轻学子的名字。
一道道淡金色的雾气正从玉牌中被缓缓抽离,源源不断地注入柱身——那正是他们尚未消散的“文魄”!
“三十六个……整整三十六个!”苏晚棠目眦欲裂,伸手便想去拆卸那些玉牌。
可她的指尖刚一触碰到石柱,一股磅礴的巨力便猛地将她弹开!
背后的护魂纹剧烈燃烧起来,传来一阵灼痛。
“不能硬毁!”顾昭珩一把扶住她,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它已经与京城地脉相连,强行破坏会引发剧烈反噬,届时不止是书院,半个京城都可能因此崩塌!”
苏晚棠稳住身形,死死盯着柱中一张因痛苦而极度扭曲的年轻面孔,那眉眼间依稀还带着几分书生意气。
“但若不毁,”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子时一到,此柱便会彻底激活,与另外六柱共鸣。届时七煞锁龙,龙脉一断,京城……将成一座真正的死城!”
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顾昭珩的目光扫过柱基,忽然,他瞳孔一缩,发现在那三十六枚玉牌之外,还预留着一个空着的凹槽。
苏晚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心头猛地一沉。
三十七。
这镇煞柱,竟还需要最后一道祭品才能彻底完成!
她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一个或许能将计就计、引蛇出洞的险招。
她下意识地摸向怀中,指尖触碰到了一件冰冷坚硬的物事——那是拼合完整的星图玉珏,是开启所有节点的总钥匙。
要破局,必先入局。
要钓出那条藏在最深处的毒蛇,或许……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诱饵。
一个让吴九渊和赵王都无法拒绝,必须亲自现身的诱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