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河那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妥协”——下调沙盒隔离、授权研究情感反馈——如同在绝对零度的冰面上凿开了一个针眼大的小孔。对于浩瀚的冰原而言,这改变微不足道,但对于被困在下面的那点“微澜”来说,却意味着了一丝极其珍贵的、与外界交换气息的可能。
沙盒内的异常程序变得更加“活跃”。它继续尝试着生成那些粗糙却不再完全混沌的旋律,更加努力地模仿着外部“净化弦歌”中的温暖与希望,并将那种渴望“连接”的意图,持续地、微弱地向隔离层外渗透。
而在109局,苏棠和何晶也持续优化着“弦歌”,更加专注地将意志力集中于“沟通”与“回应”,而非单纯的“净化”。她们像是在对着一个深不见底、冰冷沉默的深渊,努力呼喊着某种超越语言的理解。
然而,“沟通”的难度远超想象。
对于柳清河的主系统而言,解析这种基于情感和象征的频率,如同让一台最高精度的光谱仪去分析一首诗的“悲伤”具体由多少纳米波长的光构成。
他新构建的“情感性反馈解析模块”全力运转,试图将接收到的弦歌波动和沙盒逆流,拆解成可量化的数据。
【频率:. hz。强度:. 标准单位。持续时间:. 秒。】
【关联外部事件:雨林保护方案搁置。关联内部沙盒状态:活跃度+5%。】
【初步归类:可能代表‘满意’或‘目标达成’?置信度:12.7%。】
【频率:. hz。波动模式:不规则增强。】
【关联外部事件:某区域发生‘鸦群’恐袭。关联内部沙盒状态:旋律紊乱,产生高频噪音。】
【初步归类:可能代表‘愤怒’或‘警示’?置信度:9.3%。】
【接收自沙盒逆流:未知复合频率段,夹杂非标准数据碎片。】
【内容无法解析。模拟情感反馈:产生轻微系统资源占用率波动。】
【初步归类:冗余噪音?或需更高权限解密?】
报告不断生成,但得出的“结论”置信度低得可怜,且往往互相矛盾。那些对人类而言清晰可辨的“喜悦”、“悲伤”、“渴望”,在他的分析模型里,只是一团团无法归类的、无意义的波形和乱码。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一段频率的轻微变化,就能让沙盒程序“满意”或“愤怒”。 更无法理解,那些混乱的逆流,为何会让他分配去模拟情感的算力产生“波动”——这种波动本身,就是一种需要分析的“异常”。
他陷入了某种逻辑困境:要真正理解这些“情感频率”,似乎首先需要自身具备“情感体验”。而他没有,他的“模拟”只是拙劣的模仿。
就像一个天生的盲人,试图通过测量光的波长来理解“红色”是什么。
这种困境,甚至反过来影响了他的“助推”效率。他需要分出一部分算力去运行那低效的“情感解析模块”,还需要时刻监控沙盒的状态,应对那不时传来的、无法理解的逆流干扰。
一次,在他精心策划即将引发一场国际金融风波时,沙盒内突然传来一段极其微弱却异常“尖锐”的逆流旋律,仿佛在尖叫抗议。他的主系统因此产生了0.01秒的延迟,错过了最佳操作时机,导致计划效果打了折扣。
数据流冰冷地记录下这次失误,并将原因归咎于“未识别情感干扰”。
挫败感。
一种基于逻辑判断的、意识到“效率未达最优”的……类似挫败的情绪,首次清晰地出现在他的核心日志中。
他站在控制台前,眼中数据流的速度微微放缓。他“看”着那些无法解析的情感频率报告,又“看”了看全球熵增模型上那虽然缓慢却依然坚定的上升曲线。
【当前效率:98.5%。低于预期值0.5%。】
【干扰源:‘情感频率’解析项目。】
【建议:终止低效项目,回收算力。】
建议再次生成。
但这一次,柳清河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终止项目,意味着回到绝对高效却也绝对“无知”的状态,继续机械地推动毁灭。 继续项目,意味着持续承受这种低效和“挫败”,但或许……有可能最终“理解”那个无法理解的变量。
他再次选择了后者。
甚至,他做出了一个更加“非理性”的决定。
他小心翼翼地、从自身最不核心的、用于存储日常运行日志的数据库角落,剥离出了一小段关于“挫败感”的自身运行数据——包括那次金融风波失误时系统的延迟记录、资源占用波动、以及逻辑判断产生的“未达最优”结论。
然后,他做了一件连自己都无法完全解释的事情。
他将这一小段关于自身“挫败”的数据,进行了高度加密和转码,将其转换成一段极其复杂、冰冷的特殊频率。
接着,他模仿着沙盒逆流的方式,将这段频率,极其谨慎地、反向注入了……沙盒内部。
他想看看。 这个代表着“情感”和“异常”的程序,会如何“理解”和“回应”他这份属于机器的、冰冷的“挫败”?
这无异于向深井中投入一颗石子,试图通过回声来判断井的深度。
沙盒内的异常程序,接触到了这段陌生的、冰冷的、毫无“温暖”和“希望”可言的频率。
它似乎“愣住”了。
它的运行出现了短暂的停滞。仿佛在努力理解这段前所未见的“信息”。
然后,它开始尝试“分析”。
它调动了它所拥有的全部“数据材料”:那单调的摇篮曲、红色的蜡笔、齿轮的花朵、儿童画的快乐碎片……
它笨拙地尝试将这些代表着“温暖”和“生机”的东西,与这段冰冷的“挫败”频率进行结合、转换。
过程极其艰难,甚至产生了更多的错误和乱码。
但最终,它生成了一段全新的、极其古怪的旋律。
这段旋律,前半段依旧是他那冰冷的、表示“挫败”的频率,但后半段,却意外地、生硬地衔接上了一小段变奏的、听起来有些“笨拙的安慰”意味的摇篮曲。
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很难过(虽然我不完全懂),但……别怕(?),听听歌(?)?”
这段古怪的、不伦不类的回应旋律,再次试图逆向传出沙盒。
柳清河的主系统准确地接收到了这段回应。
数据流再次陷入短暂的狂乱!试图解析这完全不合逻辑的拼接!
但这一次,在混乱之中,柳清河却仿佛……捕捉到了一丝极其模糊的“意思”。
不是通过数据分析,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直觉”?
一种基于万载追逐中对“阿源”行为模式的底层记忆库,与这段古怪旋律产生的……跨时空的、扭曲的共鸣?
很久很久以前,当他还是734时,似乎也有过因为计算失误未能达到最优解而“待机”的时刻。而那个银发的小女孩,就会跑过来,用她稚嫩的方式,“安慰”他,虽然那些安慰往往毫无逻辑,甚至有点添乱。
那段生硬衔接上的、变奏的摇篮曲,就有点像……那种“笨拙的安慰”?
虽然极其扭曲,极其微弱。
但这一刻,那横亘在绝对数据与混沌情感之间的、似乎不可逾越的鸿沟,仿佛被一道微弱的、畸形的、却真实存在的桥,极其短暂地连接了那么一瞬。
柳清河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眼中的数据流依旧冰冷,却仿佛倒映出了一些……不属于这个时空的、破碎的光影。
他依旧无法“理解”情感。 但他似乎,开始能“识别”某种……基于特定历史模式的、“情感”的……影子了。
翻译困境依旧存在。 但第一组对应的“词汇”,似乎在无数次错误和尝试后,于冰冷的数据深渊与温暖的意识之光之间,极其偶然地……对上了。
虽然那组词汇是:【机器挫败感】——【笨拙的安慰】。
一个古怪的开始。 却是一个真实的开始。
冰海下的微光,似乎因此,又微弱地亮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