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瑾这一觉睡得极沉,直至日头西斜,窗棂外透进橘色的暖光,将室内染上一层暖意,她才悠悠转醒。身体的疲惫在深度睡眠中消减了大半,但精神上的弦却依旧下意识地紧绷着,仿佛还能闻到地窖中那混杂着霉味与血腥的冰冷气息。
她刚睁开眼,略显迷茫地眨了眨,便听到外间传来沈澈刻意压低、却难掩焦急的声音,似乎在细细询问小莲她的情况。
“澈儿。”她撑起身子,声音带着久睡初醒的沙哑,却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帘子立刻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沈澈快步走进来,少年俊朗的脸上写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与后怕,几步便跨到床前:“姐!你总算醒了!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一边问,一边仔细打量着顾瑾的脸色,见她虽眉宇间残留着一丝倦意,面色也有些苍白,但眼神清明锐利,不似受了重伤或惊吓过度的模样,悬了一整天的心才稍稍落回实处,可眉头依旧紧紧锁着,像是打了个死结。
“昨夜……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顾瑾看着他眼中真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关怀,心中泛起暖意,驱散了些许噩梦带来的寒意。她拍了拍床沿,示意他坐下。没有过多隐瞒,将昨日遭遇两伙人袭击——一伙目的明确要取她性命,另一伙则意图毁她清白,以及她在地窖中如何与两名歹徒周旋、搏杀,最终侥幸逃脱的事情,简略却清晰地告诉了他。
只是,她略去了萧策及时出现并护送她回来的关键细节,只说是自己趁其不备,解决了看守,躲藏至天明才寻机绕路回府。
即便如此,沈澈听得也是心惊肉跳,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了。他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毕露,清亮的眸子里燃起熊熊的愤怒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王芸熙!沈婉仪!还有宫里那个丽妃!她们……她们竟敢如此歹毒!简直毫无人性!”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顾瑾,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决绝,“姐,我们不能再忍了!绝不能放过她们!你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帮你!拼了命也要帮你!”
顾瑾看着他因愤怒而微微发红的眼眶,以及那副恨不得立刻提剑去拼命的模样,心中既感欣慰又有些酸楚。她这个弟弟,终究是在一次次磨难中迅速成长起来了。她语气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澈儿,愤怒是必要的,但更需要冷静。你想不想,趁她们病,要她们命?”
沈澈眼睛猛地一亮,像是黑暗中点燃的火炬:“姐,你的意思是……趁现在动手?”
“当然。”顾瑾眼中流露出冰冷而危险的光晕,如同暗夜里蓄势待发的猎豹,“母亲的嫁妆,我们已大致盘点清楚。王芸熙侵吞巨额财产的铁证,以及她毒害母亲的关键人证物证,如今都已在我手中。现在,正是彻底了结她,为母亲讨回公道的最佳时机!”
沈澈闻言,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压低声音道:“姐,你说得对!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了!你说,要我做什么?我全都听你的!”
顾瑾看着他摩拳擦掌的样子,微微一笑,那笑容却带着凛冽的寒意:“好。澈儿,你今晚想办法,将孙有才秘密带入栖梧苑,务必确保他安全,也要保证无人察觉。记得,让他乔装打扮,掩人耳目。”
“孙有才?那个珍宝阁的账房?”沈澈立刻反应过来,“姐是打算让他当面对质?”
“不错。他是关键人证之一。”顾瑾颔首,“明日,便是我们为母亲,也为我们自己,向沈忠和王芸熙,讨还血债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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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色刚亮,空气中还带着一夜的清寒。
顾瑾仔细整理好衣袖,袖中稳妥地放着方济同那封字字泣血的认罪书,以及孙有才提供的账本,还有母亲慕容玥那份沉甸甸的嫁妆原始底单。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沉静如水,径直走向沈忠的书房。
“咚、咚。”清脆的叩门声打破了书房的宁静。
“进来。”沈忠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顾瑾推门而入,步履从容。沈忠抬头见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放下手中的笔,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语气带着几分拿捏:“清儿?这么早过来,所为何事?”顾瑾说道:“父亲,女儿已接手母亲嫁妆一些时日,发现了些许端倪,因此特向父亲禀告。”
沈忠心中暗自揣度,定是这丫头接手后,被那庞大却漏洞百出的账目弄得焦头烂额,无力回天,这是要来向他求助,或者干脆是想撂挑子了。他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了然于胸的长辈姿态,说道:“清儿啊,为父早就说过,你母亲的嫁妆年代久远,一些产业经营不善,有所亏损也是在所难免。你一个女儿家,不擅此道,难以转亏为盈,这很正常,不必过于自责。若是觉得吃力……”
顾瑾静静地听着,见他自以为是的模样,心中冷笑连连。这是以为她来打退堂鼓了?她眼中精芒一闪,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直接打断了沈忠尚未说完的“安慰”,声音清晰而坚定:“父亲误会了。女儿今日前来,并非因打理不善,而是——要为我冤死的母亲,慕容玥,讨回一个公道!”
“什么?!”沈忠脸上的从容瞬间僵住,拍案而起,脸色骤变,“你胡说什么!讨什么公道?!”
顾瑾不徐不疾,仿佛没看到他骤变的脸色,语气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父亲,别急。此事关系重大,牵扯甚广,我想,您现在的夫人,王芸熙,也需要到场,一同听个明白才好。”
沈忠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他强自镇定,挥袖斥道:“不必了!你母亲的嫁妆既已交予你手,之前的陈年旧账,就此翻篇,不必再提!”
“哦?”顾瑾眉梢微挑,语气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嘲讽,“看来父亲是不想给我母亲这个公道了?但是,怎么办呢?”她微微前倾,目光直视沈忠有些闪烁的眼睛,“昨日我在宫中陪伴昭阳公主,公主见我神思不属,再三追问,女儿不得已,便将母亲嫁妆亏空巨大、恐有冤情之事,略微向公主提了提。公主听后,极为震怒,当时便说要去禀明皇上,下旨彻查此事,以正视听。”
她顿了顿,看着沈忠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女儿深知家丑不可外扬,更恐牵连父亲官声,苦苦劝阻。公主虽暂未告知皇上,却严令女儿必须即刻回府,将此事彻底厘清,给她一个交代。否则……公主殿下性子上来,怕是真要去求皇上圣裁了。父亲,您说,这该如何是好?”
沈忠听完,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直窜头顶,手不自觉地抬起来,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昭阳公主!那可是皇上最小的女儿,被陛下视若珍宝,千依百顺!若她真的闹到御前……别说王芸熙,就连他沈忠的官位,甚至沈府满门,都可能受到牵连!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心中飞快权衡利弊,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坐回椅子上,声音干涩地说道:“你……你到底想如何?便……便依你吧!”
顾瑾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转瞬即逝,恢复了平静:“父亲明鉴。女儿已在大厅安排好了一切,就等父亲移步主持公道了。”
沈忠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脸色铁青,猛地站起身,甩袖便大步朝外走去,背影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大厅内,气氛凝重。
老夫人已端坐在上首主位,手中捻着一串佛珠,眉头微蹙,显然对一大早被叫来颇为不满。
下首,王芸熙强作镇定地坐在那里,眼神却不时飘向门口,带着一丝不安。
李伊瑶垂眸静坐,看似平静,但交叠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却微微泛白,透露出内心的紧张与一丝期盼——她等了太久,终于等到有人能为旧主发声了吗?
崔雁则显得有些坐立不安,眼神躲闪,手里紧紧攥着帕子,时不时偷瞄一眼王芸熙,又飞快低下头,脸上血色不足,显然内心正在经历巨大的挣扎和恐惧。
沈诗情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仿佛置身事外,只偶尔抬眼扫过在场众人,目光中带着一丝洞悉与淡漠。沈画意挨着李伊瑶,小脸上带着懵懂和些许害怕。沈初宜则缩在崔雁身后,眼神怯怯的,不复往日的跋扈。
除了尚在禁足中、趴在床上养伤的沈婉仪,沈府后宅的女眷几乎都到齐了。
老夫人等得有些不耐烦,正要开口询问,就见沈忠沉着脸大步走了进来,顾瑾则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忠儿,这大清早的,究竟是何要事,把大家都召集过来?”老夫人立刻开口问道,语气带着不满。
沈忠张了张嘴,还未出声,顾瑾便上前一步,微微屈膝行礼,声音清脆地接过了话头:“祖母,是清儿请大家来的。今日,有一件关乎沈府声誉、关乎先母冤屈的大事,需要请在座各位一同见证。”
沈忠又是一声冷哼,别过头去,没好气地说道:“既然是你非要折腾,那便开始吧!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顾瑾直起身,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王芸熙强自镇定的脸上。她眉毛微挑,声音陡然拔高,清越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响彻在整个大厅:
“父亲,祖母,各位姨娘、妹妹!今日,我沈婉清,在此状告现任主母王芸熙——毒害我的生母,先夫人慕容玥!利用职权,侵吞、挪用我母亲嫁妆,数额高达——八千万两黄金!”
“什么?!”
“八千万两……黄金?!”
大厅内瞬间一片哗然!抽气声此起彼伏。
沈忠眼睛猛地睁到极致,心中的震惊如同惊涛骇浪!怎么可能?!王芸熙确实一直在暗中挪用慕容玥的嫁妆,这他心知肚明,甚至默许,因为他认为那些钱财大多用于维系沈府庞大的开销,以及他在官场上的打点应酬。在他看来,十几年下来,撑死了也就几百万两银子顶天,如何会变成八千万两黄金?!这简直是个天文数字!
他猛地扭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王芸熙,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质问。
王芸熙也被这个数字砸懵了,瞬间怔愣在原地,脸色“唰”地变得惨白。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心中飞速盘算:这绝不可能!顾瑾一定是在虚张声势,故意夸大其词来吓唬她!成国公府那边处理得很干净,赵德昌也死了,她不可能拿到确凿证据!对,她是在诈我!我不能慌!
想到这里,王芸熙立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未语泪先流,声音凄婉哀恸,充满了委屈:“老爷!老夫人!冤枉啊!清儿她……她这分明是要置我于死地啊!”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指着顾瑾,哭诉道,“她定是怨恨我占了先夫人的位置,心中不平,才编造出如此恶毒的谎言来污蔑我!八千万两黄金?我便是见都没见过那么多钱!老爷,您要为我做主啊!”她哭得情真意切,肩膀耸动,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
老夫人看着王芸熙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又看了看神色冷静、目光锐利的顾瑾,眉头皱得更紧。她心里也清楚,王芸熙掌管中馈多年,手脚定然不干净,侵吞些慕容玥的嫁妆是必然的。但八千万两黄金?这数字实在太骇人听闻,她本能地觉得是顾瑾为了扳倒王芸熙而故意夸大。
于是,她沉声道:“清丫头,我知道你心里有气。若是王氏真的贪墨了些许嫁妆,你查出来,让她填补上也就是了。何苦编排出如此离谱的数字,还攀扯上毒害你母亲这等重罪?这……这怎么可能呢?”
顾瑾将沈忠震惊中带着茫然、不似作伪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豁然开朗——原来如此!她之前高估了沈忠,他竟真的对王芸熙背后那条通往成国公府的巨大资金流向一无所知!他只看到了冰山一角,却不知水面下的庞然大物。这倒是……更有意思了。
她迎着老夫人质疑的目光,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退缩:“祖母,父亲,清儿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夸大!至于王芸熙毒害我母亲一事——”她说着,从容地从袖中取出那份折叠整齐的认罪书,唰地一下展开,亮在众人面前,“这便是铁证!这是当年为我母亲调理身体的府医,方济同,亲笔所书的认罪状!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王芸熙是如何以重利相诱、并以家人性命相威胁,指使他在我母亲的汤药中,长期掺入名为‘石楠藤’的慢性毒药,剂量、时间、如何制造病逝假象,皆记录在案,后面还有他的画押和指模!”
王芸熙一听“方济同”和“石楠藤”,心脏几乎跳出胸腔,脸色瞬间由白转青,尖声叫道:“你胡说!这不可能!方济同早就离府不知所踪!这定是你伪造的!老爷,老夫人,她为了陷害我,什么假证据都造得出来!你们不能信她!”她声音尖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顾瑾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招,死猪不怕开水烫,绝不会轻易认罪。她目光一转,精准地投向了坐在一旁,身体微微发抖的崔雁,递过去一个冰冷而带着催促的眼神。
崔雁接收到这个眼神,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她想起那日顾瑾那“选生还是选死”的逼问,想起女儿沈初宜的前程,想起王芸熙往日对她的打压和利用……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为了孤注一掷的勇气。
“哇——!” 崔雁突然毫无预兆地放声大哭起来,声音凄厉,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老夫人正被眼前的局面搅得心烦意乱,见崔雁又跳出来添乱,顿时怒斥道:“崔氏!你嚎什么丧!现在是什么情形,容得你在这里胡闹!要哭滚回你自己屋里哭去!”
沈忠也烦躁地瞪向她。
然而,崔雁却像是豁出去了,她猛地从椅子上滑跪下来,几乎是扑倒在地上,抬起一张涕泪横流的脸,红着眼睛,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高声喊道:“老夫人!老爷!先夫人死得冤枉啊!奴婢……奴婢心里憋了这么多年,实在忍不住了!奴婢……奴婢知道先夫人是怎么死的啊!”
王芸熙一见崔雁竟然真的跳了出来,魂飞魄散,厉声喝道:“崔雁!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污蔑主母,你知道是什么下场吗?!你担待得起吗?!”她眼神凶狠,带着浓重的威胁意味。
崔雁被她吼得瑟缩了一下,哭声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恐惧,但随即,她看到顾瑾那平静却带着自信的眼神,又想到自己已然没有退路,便继续抽泣着,像是崩溃般喊道:“王芸熙!事到如今,你还要执迷不悟吗?!我……我不能再替你隐瞒下去了!我对不起先夫人啊!”
此言一出,满堂皆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痛哭流涕的崔雁和面无人色的王芸熙身上。
风暴,已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