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微小的毛刺,像一根扎进眼球的针,瞬间撕裂了数据的温和表象。
苏砚几乎是本能地放大了那段异常波动的区域。
屏幕上,她亲自策划的《我们的科技史,由谁执笔?
》课程,原本的用户画像是求知欲旺盛的成年人,数据曲线也一直平稳得像高僧的心电图。
可现在,这个毛刺的源头,竟然指向了青少年板块,而且用户活跃度高得离谱,仿佛一群饿狼闯进了素食餐厅。
她指尖轻点,一个弹窗跳了出来。
那是一个知名教育平台的“青少年精选”推荐页,置顶的视频标题用刺眼的明黄色字体写着——“被时代碾过的女人,她的悲剧我们不能忘记”。
封面图是赵婉清在镜头前强忍泪水的特写,被锐化和调色后,显得格外破碎和无助。
苏砚点了进去。
视频只有短短一分钟,精准地截取了赵婉清讲述姐姐赵婉秋临终前攥着举报材料、手指瘦得只剩骨节的片段。
原本克制的叙述被一段悲怆的大提琴背景音乐完全覆盖,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把重锤,砸在观众最柔软的情绪点上。
弹幕疯了一样地滚动:“泪目了,这就是我们看不到的牺牲吗?”“资本家该死!姐姐走好!”“呜呜呜,原来科技进步的背后是这么多普通人的血泪。”
没有前因,没有后果,更没有赵婉秋作为工程师的专业与坚韧,只剩下被精心剪裁的、足以引爆流量的“悲情”。
苏砚的脸色一寸寸冷了下来。
她没有去管那沸腾的评论区,而是立刻调出了后台的传播链路图。
数据像一张巨大的蛛网,迅速在她眼前铺开。
源头清晰地指向一家名为“深澜文化”的公司。
这家公司像一个病毒母体,在短短几小时内,将这个一分钟的短视频批量复制、分发到了超过十五个主流短视频平台,每一个都精准投放给了最容易情绪化的青少年用户群体。
就在这时,她的私人通讯器响了,是金牌律师沈知遥。
“苏砚,你看到那些视频了吗?”沈知遥的声音带着一丝火气,“他们简直是疯了!刚才‘深澜文化’的人联系我,说想买断‘赵婉秋故事’的独家影视改编权,你猜开价多少?八位数!他们不是在买故事,他们是在给悲剧明码标价!”
苏砚的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哒哒声。
“八位数,买的不是改编权,是把赵婉清变成他们流量印钞机的授权。”
挂断通讯,她立刻将视频元数据包发给了王景行,只附上两个字:“拆包。”
王景行那边几乎是秒回。
几分钟后,一份详尽的分析报告就传了回来,语音通话也随之接通。
“有意思了,”王景行在那头发出了一声冷笑,“他们用的压缩算法很特别,叫‘情感钝化编码’。眼熟吗?上次‘心智图谱科技’想抹掉你公公程院士音频里的关键信息,用的就是这玩意儿的1.0版本。不过人家现在升级了,技术迭代,不干删帖的活儿了,改给你‘加戏’了。”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我逆向还原了一下,他们把赵婉清原本视频里极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抽泣声,通过算法放大了几百倍,然后混进了背景音乐里。苏砚,这比直接把人静音要恶毒一万倍。沉默是留白,而他们,是把真实的哭声,变成了消费品。”
苏砚的目光死死盯着屏幕上那段被反复加速、循环播放的画面——姐姐临终前握着举报材料的手。
那只手,如今成了网络上一个被反复咀嚼的“伤感点”符号。
“这不是传播真相,”她的声音冷得像冰,“这是在啃食死者的伤痛,喂饱自己的流量。”
她没有像深澜文化预料的那样,气急败坏地发律师函要求下架。
因为她知道,在流量为王的时代,对垒等于喂料,任何反抗都会被他们加工成新的“剧情”,引来更多看客。
她拨通了赵婉清的电话,语气平静却坚定:“婉清,接下来,需要你当一次演员。”
三天后,赵婉清以“赵婉秋Ip版权唯一合法继承人”的身份,主动联系了深澜文化。
她没有提任何侵权的事,反而表现出一种被天降横财砸晕的惊喜。
她表示,愿意以一个远低于市场价的“打包价”,出售“赵婉秋Ip全版权”,包括但不限于影视、动漫、游戏等所有衍生权利。
深澜文化那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以为是遇上了不懂行的家属。
面对这块送上门的肥肉,他们唯一的顾虑就是版权的合法性。
赵婉清按照苏砚的嘱咐,提出了一个看似业余却合情合理的要求:“为了确保姐姐的故事不被胡乱改编,我需要你们提供所有计划内的衍生内容脚本,到相关部门进行备案。这样,我们双方都有保障。”
深澜文化欣然应允,这简直是瞌睡送枕头,正好借此机会把版权彻底锁死。
不到一周,一份洋洋洒洒的《科技悲情女性图鉴》项目策划案就发到了赵婉清的邮箱里。
苏砚在自己办公室里打开了这份文件。
策划案的第一章,赫然将赵婉秋与另外两个完全虚构的、有着狗血爱情故事的“女科学家”并列,取了一个惊悚的标题——“国产技术崛起之路上的三大牺牲品”。
看着那两个虚构人物离奇的“情史”和“悲惨结局”,再看看旁边被简化成“为正义献身”的赵婉秋,苏砚用终端拍下了这页策划案。
“搞定了。”她轻声说,像是在对空气说话,又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敌人宣告,“这回,不是我们费尽心思找他们的漏洞,是他们亲手把刀递到了我们手上。”
当晚,程砚铮回到家,看到苏砚正在草拟一份文件。
他凑过去一看,标题是《科技叙事伦理公约》。
“准备反击了?”他从背后轻轻环住她。
“嗯,但不是打一巴掌就跑,我要给他们立个规矩。”苏砚将草案递给他。
程砚铮看着上面列出的“六不原则”,眼神一亮:不为博取同情恶意截取片段、不为煽动情绪滥用背景音乐、不以匿名方式消费个人伤痛、不为制造冲突进行虚构关联、不以盈利为目的进行流量转化、不以任何形式剥夺当事人的最终讲述权。
“我有个想法,”程砚铮说,“光发布公约不够,得让它变成一个绕不过去的‘坎儿’。”他立刻联系了王景行,“把这份公约,给我完整地嵌入到‘星核记忆库’的访问协议里。从今以后,任何机构想要调用史料,都必须逐条阅读并勾选确认同意。同意,就等于签了投名状。”
苏砚则另辟蹊径,她以“科研人员婚姻幸福度与社会舆论关联性研究”的名义,联系了三位和她母亲一样,曾被无良媒体恶意曲解、抹黑过的科研家属。
她邀请她们共同录制了一部短片,片名就叫《我们的故事》。
镜头前,三位气质各异的女性平静地讲述着自己和伴侣的生活,没有抱怨,只有澄清。
短片结尾,她们站在一起,对着镜头说:“我们不怕被历史记住,我们只怕被别人演坏。”
一切准备就绪。
深澜文化的签约发布会办得声势浩大,他们甚至提前放出了“八位数购得时代悲剧Ip”的噱头,吸引了无数媒体。
就在公司cEo滔滔不绝地描绘着《科技悲情女性图鉴》的宏大蓝图时,他身后巨大的LEd屏幕,突然毫无征兆地黑了屏。
下一秒,屏幕上出现了一个会议室的画面,声音通过会场的顶级音响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
那是深澜文化cEo的声音,带着一丝轻蔑和算计:“赵婉秋这种小人物的故事,本身没什么价值,但她够惨,有话题性。我们必须把她打造成一个情绪燃料,用她的悲剧,才能撬动整个流量池,让年轻人一边哭一边给我们充值……”
镜头扫过会议室里一张张麻木又兴奋的脸。
会场瞬间死寂,紧接着是记者们疯狂按动快门的咔嚓声。
就在cEo面如死灰,不知所措时,会场的大门被推开。
沈知遥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缓步走上台,手中拿着一份打印出来的纸质文件。
他将文件拍在签约台上,直视着深澜的cEo,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买的不是故事,是别人的命。现在,这份《科技叙事伦理公约》,轮到你们签了。”
同一时刻,在城市的另一端,“星核记忆馆”内,新落成了一面“讲述者之墙”。
赵婉清走到墙前,将姐姐赵婉秋生前穿着白大褂、笑得灿烂的照片,轻轻贴在了预留出的位置上。
照片旁边,一行新刻的文字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她说过的话,不该只剩回音。”
做完这一切,赵婉清转身离开,记忆馆里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回归了应有的秩序。
然而,深夜,当记忆馆进入自动维护模式后,负责整理数字档案的助理研究员林疏桐,正在进行例行的数据校对。
她的目光扫过一行行代码,突然,她的动作停住了。
在“讲述者之墙”对应的后台数据库里,一个刚刚被归档、标记为“静态人文资料”的文件夹,本应像一块数字琥珀般沉寂。
可就在刚才,那个文件夹的最后修改日期,无声无息地,跳成了当前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