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功曹范大人的府邸，位于临沅城内相对齐整的东区，高墙深院，门禁森严，与张伟那城外破败的医棚判若两个世界。管家引着张伟穿过几重院落，沿途所见仆役皆屏息静气，气氛压抑。
书房内，一位身着锦缎便袍、面色略显苍白浮肿的中年男子斜靠在榻上，正是功曹范玠。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眼袋深重，眼神却透着一股精明的审视，手中把玩着一枚玉如意。见张伟进来，他微微抬了抬眼皮，并未起身。
“小人张伟，拜见范大人。”张伟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嗯，起来吧。”范玠声音慵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听闻你医术不错，尤其擅治些疑难杂症。本官近来政务繁忙，心口时常憋闷，夜间盗汗，食欲不振，城中那几个庸医开的方子，吃了总不见好。你给瞧瞧。”
张伟上前，依礼请范玠伸出手腕诊脉。指尖搭上，只觉脉象弦滑有力，略显浮躁，并非虚症，更像是思虑过度、饮食不节引起的肝郁痰湿之象，兼有些许心火。他心中稍定，这病不难治，但范玠找他，绝不仅仅是看病这么简单。
“大人之症，乃劳心伤神，肝气不舒，湿浊内停所致。”张伟收回手，谨慎措辞，“需疏肝解郁，健脾化湿，清心宁神。小人可开一方，以柴胡、白芍、茯苓、栀子等药调理，但关键在于大人需静心休养，饮食清淡，方能根治。”
范玠不置可否，眯着眼打量张伟：“哦？就这么简单？本官还以为是中了什么山岚瘴气，或是……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他话锋一转，语气意味深长，“听说张先生常出入深山，与辰溪那边的蛮寨颇有往来，想必对山林间的奇症怪病，更有心得吧？”
图穷匕见！ 张伟心中一紧，知道正题来了。他面上不动声色，恭敬答道：“回大人，小人确为采药，偶与山中寨民有所接触，换些药材。蛮地瘴疠横行，其土人世代居住，自有应对之法，小人不过略知皮毛，岂敢在大人面前卖弄。”
“呵呵，过谦了。”范玠皮笑肉不笑，“本官还听说，你配制的什么‘辟瘴散’、‘解毒丹’，在军中、行商中颇受欢迎，连盘石寨的黑虎头领，都对你赞誉有加啊。”他竟连黑虎的名字都点了出来！
张伟背心冷汗渗出，心知对方已将自己底细摸清大半。他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抵赖或慌乱只会更糟，索性坦然部分事实，以退为进：“大人明察。小人流落至此，幸得一技之长糊口。与盘石寨往来，实为换取山中特有药材，配制些粗浅药散，赚些微薄生计，以求在这乱世苟全性命。黑虎头领为人豪爽，确曾照顾小人生意。小人一向安分守己，绝不敢做任何有违律法、有损郡府之事。”
范玠盯着张伟看了半晌，似乎在判断他话中真伪。书房内静得能听到烛花爆裂的轻微噼啪声。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语气缓和了些，却更显深沉：
“安分守己？嗯，本官也希望如此。如今这世道，荆南之地，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北有曹贼虎视，西有刘备觊觎，境内蛮夷时服时叛。临沅虽小，亦是枢纽，不容有失。”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击着榻沿，“张先生有这等医术，又通晓蛮情，乃是人才。若只埋没于市井，未免可惜。”
张伟心念电转，明白这是要招揽，或者说，控制。他连忙躬身：“小人鄙陋，唯知行医采药，实无大才，恐难当大人厚望。”
“诶，不必妄自菲薄。”范玠摆摆手，“本官也不要你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需你……做好你的本分。你的药材生意，可以继续做，甚至，本官可以给你些便利。但这往来人脉，山中消息，尤其是……与盘石寨等蛮部的动向，需得及时向本官禀报。你可明白？”
这是要我做眼线！ 张伟心中雪亮。范玠看中的，正是他穿梭于蛮汉之间、信息灵通的特殊位置。答应，则沦为官府爪牙，失去自由，且一旦事发，必成蛮族死敌；不答应，今日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权衡利弊，眼下只能虚与委蛇。张伟做出诚惶诚恐状：“大人抬爱，小人感激不尽！只是……小人一介草民，见识短浅，恐误了大人的事……”
“无妨。”范玠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你只需将所见所闻，如实报于管家即可。该你知道的，自然会让你知道。做好了，自有你的好处；若阳奉阴违……”他冷哼一声，未尽之意，杀气凛然。
“小人……遵命。”张伟低头应下，心中已飞速盘算应对之策。
范玠似乎满意了，挥挥手：“去吧。方子开给管家，药材府中自会备齐。日后每月初一、十五，自来府中禀报近况。”
张伟躬身退出书房，由管家领着去开方取药。离开范府时，他感觉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透。这次召见，无异于一场鸿门宴。
应对与布局
回到医棚，张伟立刻闭门，将情况告知赵老大和王五。三人皆感事态严重。
“先生，这范功曹分明是要挟制于你！日后我们与盘石寨的往来，岂不尽在他掌握之中？”赵老大忧心忡忡。
“是啊，若将寨中之事泄露给官府，黑虎头领岂能饶我们？”王五也急道。
张伟沉吟片刻，目光渐冷：“虚与委蛇，暂保平安。但绝不能真做他的耳目。我们需要调整策略。”
他迅速做出安排：
1. 信息隔离： 立即通知孙瘸子，暂停临沅与辰溪秘谷之间的直接人员往来。日后传递消息，改用更隐蔽的单线联系，由绝对可靠之人（如孙瘸子）通过预设的隐秘地点交接。
2. 业务收缩： 明面上，医棚生意照旧，但对范府要求禀报的内容，只提供些无关紧要、或早已公开的市井消息、药材行情。与盘石寨的核心交易和秘谷基地的存在，必须严格保密。
3. 寻求外援： 让孙瘸子尽快返回盘石寨，将范玠招揽之事秘密告知黑虎和贡嘎，寻求他们的意见和帮助。盘石寨的态度，将决定他下一步的行动。
4. 准备后路： 加速辰溪秘谷的建设，将其作为万一事发后的避难所和撤退基地。同时，通过李掌柜的关系，暗中打听能否搞到通往交州或更南边地区的路线图。
山雨欲来
几天后，孙瘸子带回盘石寨的回应。黑虎闻讯勃然大怒，痛骂汉官狡诈，但经贡嘎巴代劝阻，冷静下来后，给出了务实的建议：让张伟表面顺从范玠，必要时可提供一些真伪混杂、无关痛痒的消息麻痹对方。盘石寨这边会配合，制造一些假动向。同时，黑虎承诺，若张伟有难，盘石寨必全力接应，辰溪秘谷将是他最安全的退路。
有了盘石寨的支持，张伟心中稍安。但他清楚，这只是权宜之计。范玠不是易与之辈，其背后可能牵扯到郡守乃至更高层的势力。自己如同走在刀尖上，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临沅城的天空，看似依旧，却已阴云密布。张伟知道，他这只在乱世夹缝中求存的小舟，已被卷入了更深、更险的漩涡。下一次风浪来临之时，他能否凭借医术、智慧和那点微薄的运气，再次化险为夷？
而遥远的江陵，徐元直在都督府的文书海中，是否也正面临着类似的凶险？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建安十六年的这个夏天，注定不会平静。刘备的目光，或许已经投向了西边富饶的益州，而荆南的这潭水，也将随之掀起新的波澜。张伟的荆南药网，能否在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中存续？答案，藏在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