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哲背着沉重的摄影包站在烘炉地山脚下时,正午的阳光正透过相思树的枝叶洒下斑驳光影。山道入口处的石碑被香火熏得泛着油光,烘炉地登山步道几个红字格外醒目,不远处的土地公庙前已是人声鼎沸,鞭炮声与香客的祈福声交织在一起,顺着山势向上蔓延。作为一名摄影博主,他此次前来本是为了拍摄山顶土地公像在黄昏时分的逆光剪影,顺便蹭一波烘炉地求财运灵验的热度写篇推文,却没料到会被守庙老人的一句话勾住了脚步。
后生仔,拍日落可以,可千万别待到天黑啊。正在给香客递香的陈阿公擦了擦额头的汗,目光扫过阿哲相机里预设的拍摄计划,语气带着几分郑重。阿哲笑着摆手,只当是老人担心山路湿滑,直到庙檐下几位香客窃窃私语,说昨晚有个登山客在半山腰看到斗笠人影,他才察觉这山里藏着不一般的故事。
白天的烘炉地确实如传闻中那般热闹祥和。阿哲沿着石阶向上攀登,沿途每隔几十米就有卖香烛、零食的小摊,登山客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有虔诚的香客三步一拜朝山顶进发,也有年轻人戴着耳机听着音乐轻快穿梭。爬到一半时,他停下脚步拍摄山景,俯瞰下去,大台北盆地的轮廓在阳光下清晰可见,淡水河像一条银色丝带蜿蜒其间,远处101大楼的尖顶直指蓝天。几位刚下山的游客凑过来看他相机里的照片,闲聊间说起山顶土地公像的来历——那尊高逾十米的金身像,是二十多年前信徒募资修建的,据说开光当天就有商人求中彩票头奖,从此烘炉地求财运的名声便传开了。
抵达山顶时,土地公庙的香火正旺。阿哲选好拍摄角度,架起三脚架等待日落。庙前的香炉里插满了香,烟雾缭绕中,信徒们排队抚摸土地公像的基座,据说这样能沾到财气。他趁机采访了几位香客,一位中年妇人说自己连续三年来还愿,因为丈夫的工厂在她祈福后度过了危机;一个年轻女孩则羞涩地说,希望能求到好姻缘,顺带保佑自己考试顺利。陈阿公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指着庙后一片茂密的树林说:那里以前是义冢,几十年前还能看到墓碑呢。阿哲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树林深处阴森森的,与庙前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日落时分的光影格外动人,阿哲全神贯注地按动快门,直到暮色四合,山风渐凉,才发现周围的游客早已散去。收拾器材时,他忽然想起陈阿公的警告,心里掠过一丝犹豫,但又觉得斗笠人影之类的传言不过是都市传说。更重要的是,他突然想到,夜晚的烘炉地或许能拍出不一样的氛围——月光下的土地公像,搭配远处台北的万家灯火,一定能成为爆款推文的封面。
打定主意后,阿哲找了块石头坐下,啃了几口面包当晚餐。天色越来越暗,山间的气温骤降,原本喧闹的虫鸣声渐渐消失,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声。他打开头灯,光束在石阶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沿着山道慢慢向下走——他打算先到半山腰的观景台拍摄,那里视野开阔,能同时拍到山顶和盆地的夜景。
刚走到三分之二路程,阿哲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以为是同样留下来拍夜景的摄影爱好者,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只有头灯光束照亮的一片空石阶。可能是听错了吧。他嘀咕着加快脚步,可那脚步声却如影随形,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他猛地停下脚步,屏住呼吸仔细听,脚步声也随之消失,只有山风穿过山谷的呼啸声,像是有人在低声呜咽。
阿哲的心跳开始加速,他想起陈阿公说的义冢,想起香客们提到的斗笠人影。他握紧相机,打开相机的实时取景模式——通过屏幕观察身后,或许能避免直视可能存在的。走了没几步,屏幕里果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是个戴着斗笠的身影,身形佝偻,就跟在他身后三米远的地方。阿哲吓得浑身一僵,头灯都晃了一下,光束扫过之处,那影子却突然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不敢再停留,拔腿就往观景台跑,脚下的石阶被露水打湿,好几次差点滑倒。就在他快要跑到观景台时,忽然听到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那声音尖锐而凄惨,在寂静的山谷里格外清晰,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听得人头皮发麻。阿哲的第一反应是有人把婴儿丢在了山里,可理智告诉他,这么晚了,谁会把婴儿带到荒山野岭来?
啼哭声越来越近,像是从观景台旁边的树林里传出来的。阿哲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去看看——万一真的是弃婴,置之不理实在良心不安。他握紧头灯,朝着声音来源走去,树林里的落叶很厚,踩上去作响。可走了十几米,啼哭声突然停了,周围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用头灯在树林里来回扫射,除了摇曳的树影和散落的枯枝,什么也没有。
有人吗?阿哲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声音在树林里扩散开来,却没有任何回应。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的树根下有一堆白骨,虽然只剩下零散的骨头,但能看出是人类的遗骸。他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往观景台跑,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观景台的风很大,吹得他稍微冷静了一些。他靠着栏杆坐下,拿出手机想给朋友发消息,却发现这里没有信号。抬头望去,山顶的土地公庙亮着一盏孤灯,在夜色中像一只警惕的眼睛。他忽然想起陈阿公白天说的话:土地公是镇住这里煞气的,要是没有这座庙,这山里的好兄弟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事。他看向树林的方向,刚才看到白骨的地方,似乎有个黑影一闪而过。
阿哲不敢再拍摄,收拾好器材就往山下走。这次他没有再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听到婴儿啼哭,但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走到土地公庙附近时,他看到庙门还开着,陈阿公正拿着扫帚打扫庭院。看到他脸色惨白的样子,阿公叹了口气,递给他一杯热茶:我就知道你会待到天黑,快进来喝口茶压压惊。
在庙里温暖的灯光下,阿哲才慢慢缓过劲来。陈阿公告诉他,那片义冢埋的是日据时期和战后的无名死者,最多的时候有上百座坟。几十年前,经常有人在山里看到奇怪的身影,还有人听到哭声,后来信徒们集资修建了土地公庙,又给那些无名死者立了合葬碑,山里的怪事才渐渐少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阿公压低声音说,尤其是月圆之夜,或者天气不好的时候,还是会有人遇到好兄弟。那些黑影其实也没什么恶意,就是留恋人间的香火,或者想找人说说话。
阿哲喝着热茶,看着庙外的夜色,忽然觉得那些传说不再那么恐怖。土地公庙的灯火透过窗棂洒在石阶上,像是为晚归的人指引方向,也像是在守护着那些沉睡的灵魂。他想起刚才在树林里看到的白骨,或许那些好兄弟只是想得到一点尊重,一点牵挂。
下山时,陈阿公给了他一炷香,让他在合葬碑前拜一拜。阿哲照做了,他恭恭敬敬地鞠躬,心里默念着打扰了。奇怪的是,这一次下山,他没有再感到任何恐惧,山风也变得温柔起来,仿佛在为他送行。
回到家后,阿哲整理了白天拍摄的照片,却没有把夜晚的经历写成推文。他觉得有些故事不适合公之于众,那是属于烘炉地的秘密,是神圣与诡异的共生,是人与好兄弟的默契。后来,他又去过几次烘炉地,每次都在白天,带着香烛去拜土地公,也去合葬碑前放一束花。
有一次,他遇到一个当地的老人,老人告诉他,其实那些好兄弟很善良。有一年台风,山体滑坡,是一个戴斗笠的黑影提醒山下的住户撤离,才避免了伤亡。阿哲听着,忽然想起自己遇到的那个影子,或许当时它只是担心自己在山里迷路,才一路跟着。
烘炉地的传说还在继续流传,每年都有无数人来这里求财运、求平安。白天的这里,热闹非凡,香火鼎盛;夜晚的这里,依旧有黑影在山林间游荡,有哭声在山谷里回响。但在阿哲看来,这正是烘炉地的魅力所在——它既有人间的烟火气,又有鬼神的神秘感;既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又有对逝者的敬畏。
或许,那些所谓的恐怖传说,从来都不是为了让人害怕,而是为了提醒人们:在这片土地上,除了活着的人,还有无数逝去的灵魂值得尊重。而土地公庙,就是连接生死的桥梁,是人间与幽冥的和解之地,让神圣与诡异在此共生,让传说在岁月中永远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