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什么恩典?尤世禄心中冷笑。
兄长尸骨未寒,为国捐躯,朝廷不思厚恤忠良,反倒迫不及待地耍弄起权术。
什么“全其孝悌”,什么“协守东路”,字字句句看似体恤,实则字字句句都是算计!
将他从独镇一方的总兵,贬为二哥麾下有名无实的副手,这是明晃晃的削权夺职!
将他们兄弟二人捆在一处,美其名曰成全人伦,
实则是放在眼皮底下监视,生怕尤家势力坐大!
他想起兄长尤世功一生忠勇,最终却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而朝廷,就是用这般虚伪的“皇恩”来“抚恤”功臣之后?
这圣旨不是抚慰,是羞辱,不是恩赏,是枷锁!
这朝廷,何其凉薄!这权阉,何其阴毒!
但是这股怒火也只能死死压在心底,不能流露分毫。
他甚至不能对身边的二哥多言一句。
尤世禄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再抬起头时,脸上只剩下臣子应有的恭顺。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必须比以往更加谨慎。
这榆林城,这总兵府,看似是兄长的灵堂,实则已成了他们尤家兄弟无形的牢笼。
而打破这牢笼的希望,或许……并不在这高堂庙宇之内。
好容易将钦差和一众各怀心思前来祭拜的官员送走,
尤世威与尤世禄兄弟二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总兵府后堂。
厚重的门帘刚一落下,尤世禄压抑了整日的怒火便如火山般爆发了。
他一脚踹翻了身旁的花梨木椅子,那椅子撞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狗屁的皇恩浩荡!狗屁的体恤臣工!”
尤世禄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
“大哥为国捐躯,尸骨未寒!
他们……他们就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算计我们兄弟!
什么‘协守东路’,分明是夺我兵权,将你我圈禁在此!
魏阉狗贼,欺人太甚!”
他胸膛剧烈起伏,突然转身,一拳砸在柱子上,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还有大同!那帮杀才乱兵,早不闹晚不闹,偏偏在这个时候闹!
若不是他们闹饷夺城,朝廷何至于如此猜忌边将,大哥他……他或许……”
后面的话,他哽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悲愤的低吼。
他对大同兵变的了解,也仅限于“乱兵闹饷,占据镇城”这模糊的消息,
更深的内情,如代王被杀、王府被毁、乃至“辉腾军”的存在,远在榆林的他们根本无从知晓。
尤世威没有立即阻止弟弟,他背对着尤世禄,
双手紧握成拳,撑在案几上,肩膀剧烈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过身,
脸上同样布满阴霾,但他却比弟弟多了几分克制。
“够了,老三!”他疲惫的挥挥手,制止三弟,
“吼有什么用?砸东西有什么用?
能让大哥活过来,还是能让朝廷收回成命?”
他走到尤世禄身边,用力按住弟弟仍在颤抖的肩膀。
“眼下是什么光景?
朝廷猜忌,九边动荡。你我兄弟,如今就是站在悬崖边上,
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还要连累满门老小!”
他一时之间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这道旨意,是阳谋,是枷锁,你我心知肚明。
可我们能怎么办?抗旨不遵?那正好给了他们动刀的理由!”
尤世威双手按着椅子的扶手,身体前倾,耐下性子劝道: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住气。
既然朝廷让你‘协守’,那你就好好‘协守’!
这段时间,你就留在榆林,哪儿也别去,
陪我把这延绥镇的防务,仔仔细细地整顿一遍。”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尤世禄述说起这段时间榆林附近也出现的反常:
“最近北边,也确实不太平。
零零散散的消息从草原上传来,
说是漠南那边好像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有什么‘恶魔’出世了。
咱们北面的一些蒙古部落,有的疯了一样往南跑,求着朝廷庇护。
有的则拼命往西迁,像是逃难。
还有的部落,似乎想靠近咱们的边墙躲避灾祸。这局面,乱得很哪……”
尤世禄听着二哥的话,胸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忧虑所取代。
他喘着粗气,慢慢冷静下来,颓然坐在另一张椅子上。
是啊,朝廷的猜忌,草原的异动,大哥的血仇……
所有事情都搅在一起,如同一团乱麻。
“二哥,”尤世禄嗓子沙哑,“我听你的。”
他知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活下去,保住尤家,才有机会图谋以后。
尤世威点了点头,眼神望向窗外北方那阴沉的天际线。
草原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个所谓的“恶魔”,又是什么来路?
这一切的未知,与来自京师的明枪暗箭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就在尤氏兄弟在后堂相对无言,沉浸在愤怒与忧虑中时,
书房门外传来心腹家将尤勇刻意压低的禀报声:“总镇,有紧急军情。”
尤世威眉头一皱,与尤世禄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沉声道:“进来说。”
尤勇闪身而入,迅速掩上门,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神情,低声道:
“总镇,城外巡哨拿住几个形迹可疑的蒙古人,
为首的自称是哈日勒部的使者,说有十万火急之事,定要面见总镇。”
“哈日勒部?”尤世威眼中精光一闪。
这个部落他记得,是常在花马池一带互市、以狡黠着称的蒙古部落,
首领似乎叫布和,绰号“黑鹰”。
他们此时跑来做什么?而且还是“形迹可疑”地潜入?
尤世禄立刻警惕起来:
“二哥,小心有诈!如今这光景,蒙古人来访,绝非好事!说不定是魏阉的试探!”
尤世威抬手制止了弟弟,沉吟片刻。
哈日勒部活动区域偏北,或许……他们知道些草原上的风声?
那个关于“恶魔”的模糊传闻……
他心中念头飞转,眼下朝廷盯得紧,与蒙古部落私下接触是大忌,
但北虏的动向关乎边防安危,若一味回避,恐误大事。
“人在何处?”尤世威问道。
“已被属下秘密控制在一处废弃的军堡地窖里,绝无外人知晓。”尤勇答道。
“做得干净。”尤世威赞许地点点头,随即下令,
“世禄,你随我一同去。尤勇,多带几个绝对信得过的老家丁,要快,要隐秘。
记住,此事若走漏半点风声,我唯你是问!”
“属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