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的湿气像一块沉重的裹尸布,紧紧包裹着整个营地。连绵的阴雨已经持续了快一周,壕沟里积满了浑浊的泥水,士兵们的军装从未真正干爽过,散发着一股霉味和汗臭混合的难闻气息。这种天气让人心烦意乱,也更容易滋生阴暗的心思。
陆小龙站在指挥所的雨檐下,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和不断线的雨丝,眉头微蹙。挫败投毒阴谋后,营地表面恢复了秩序,但他深知,吴登的暗箭绝不会只有一支。那种无形的压力,比面对千军万马更让人疲惫。他需要时刻绷紧神经,像丛林里的老猎人一样,嗅探着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龙头,”侦察排长阿朗踩着泥泞快步走来,压低声音,“有情况。”
陆小龙眼神一凛,示意他进来说。
指挥所里点着煤油灯,光线昏黄。阿朗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低声道:“我们安排在靠近吴登控制区边缘的眼线传回消息,最近有个生面孔在附近的寨子里活动,出手阔绰,专门找一些家里有困难的、或者以前在SNLA其他部队待过的人喝酒聊天。”
“重点。”陆小龙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眼线留意到,这家伙前天晚上,偷偷摸摸去了三连长岩当家的竹楼。”阿朗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岩当家的情况……您知道的,他老娘病了很久,弟弟前年死在吴登手里,家里就靠他一点军饷,挺难的。”
岩当,岩迈的堂弟,也是从山寨里跟着陆小龙出来的老兵,作战勇猛,性格耿直,甚至有些莽撞。陆小龙对他印象不错,知道他是个孝子。
“岩当什么反应?”陆小龙问,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眼线离得远,听不清具体说什么。但看到那生面孔离开时,岩当站在门口,脸色很不好看,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阿朗斟酌着用词,“第二天,岩当去军需处预支了下个月的饷钱,说是要给老娘买药。”
预支军饷?陆小龙的心微微一沉。SNLA的军饷本就微薄且时常拖欠,预支的情况不是没有,但在这个敏感的时刻,结合眼线的报告,由不得他不多想。吴登这一手,比简单的暗杀更毒辣——他用的是黄金和人性弱点打造的软刀子。
“知道了。”陆小龙挥挥手,“继续盯着那个生面孔,摸清他的活动规律和接头方式。岩当那边……先不要惊动,派两个机灵的生面孔,轮班暗中留意他的举动,有任何异常,立刻报告。”
“明白!”阿朗领命而去。
陆小龙独自坐在灯下,煤油灯的火苗跳跃不定,映得他脸色阴晴难辨。他信任岩当,就像信任岩迈一样。这些从血火中一起爬出来的兄弟,是他立足的根本。但信任,在绝对的利益和亲情压力面前,能有多坚固?吴登这一招,考验的不是岩当的忠诚,而是在拷问这残酷世界里,人性到底值几斤几两。
接下来的两天,雨依旧没停。营地里的气氛有些微妙,关于上面要严查内奸的风声悄悄流传,人人自危。岩当明显变得沉默寡言,训练时有些心不在焉,眼神躲闪,不敢与陆小龙对视。他预支军饷后,托人从山外捎回了一些昂贵的药材。
第三天深夜,雨势稍歇,只有淅淅沥沥的余音。陆小龙正准备休息,指挥所的门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湿冷的寒气。
是岩当。
他浑身湿透,头发紧贴额头,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直挺挺地站在陆小龙面前,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跑了很远的路。
“龙……龙头!”岩当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陆小龙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他看到岩当紧握的右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我不是人!”岩当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泥地上,双手撑地,头深深埋下去,肩膀剧烈耸动。“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死去的弟兄!对不起SNLA!”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右手伸到陆小龙面前,摊开手掌——里面是两根黄澄澄的小金条,在煤油灯下闪着诱人而罪恶的光。
“是吴登的人……他们找到我,说我老娘的病需要去仰光的大医院,需要很多钱……他们说,只要……只要我把下次巡逻的路线和时间告诉他们……他们就再给我十根这样的……”岩当语无伦次,痛苦地捶打着地面,“我鬼迷心窍!我拿了!我不是东西!你毙了我吧!毙了我!”
他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积压了几天的恐惧、愧疚和挣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陆小龙没有动怒,甚至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他弯腰,从岩当颤抖的手掌里拈起那两根小金条,掂了掂分量。冰凉的触感,却仿佛有千斤重。
“他们什么时候要消息?”陆小龙的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
岩当愣住了,止住哭声,茫然地抬头看着陆小龙:“明……明天晚上,在老地方,歪脖子树下的石缝里留信……”
“接头的人,认识吗?”
“就……就是那个生面孔,瘦高个,左边眉毛有道疤。”
陆小龙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手中那两根金条上,然后缓缓蹲下身,平视着岩当:“岩当,你跟我多久了?”
“从……从山寨出来,五年了……”岩当哽咽道。
“五年,多少兄弟死在吴登手里?你弟弟怎么死的,忘了?”陆小龙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锤子一样敲在岩当心上。
岩当浑身一颤,眼中爆发出深刻的痛苦和仇恨:“没忘!我死也忘不了!所以我才……我才不是人啊!”他又要磕头。
陆小龙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力道很大:“现在,给你个机会。把你这几天吃的屎,给我咽回去,变成扎向吴登心口的刀。你敢不敢?”
岩当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陆小龙:“龙头……你……你还信我?”
“我信的是那个当年为了给弟弟报仇,拎着砍刀就敢跟我冲击吴登营地的岩当!”陆小龙盯着他的眼睛,目光锐利如刀,“就看你,还认不认那个自己!”
岩当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眼中的混乱和绝望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取代。他重重地用额头磕了一下地面,留下一个红印:“龙头!你说!要我怎么做?我岩当这条命,以后就是你的!”
“好!”陆小龙站起身,将金条抛还给岩当,“这东西,你先拿着。”
岩当接住金条,像捧着烧红的炭。
陆小龙快速下达指令:“听着,明天,你按他们说的,把假的巡逻路线和时间放进去。但内容要改一改……”他压低声音,详细交代了一番。
计划很简单,却充满风险:岩当提供假情报,诱使吴登的特务队在“错误”的时间和地点设伏,而陆小龙将亲率“猎鹰”排,在更早的时间,埋伏在特务队必经之路的另一侧,反客为主,进行反伏击。
关键在于,岩当必须表现得毫无破绽,取得对方信任。而陆小龙这边,行动必须绝对隐秘和迅速。
“龙头,这太危险了!你亲自去?”岩当担忧道。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陆小龙冷笑一声,“吴登想断我的手臂,我就剁了他的爪子!你去准备吧,记住,稳住,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岩当重重地点了点头,抹了把脸,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转身消失在雨夜中。
陆小龙立刻秘密召见了阿朗和“猎鹰”排的几名骨干。没有过多解释,只下达了准备战斗的命令。信任是基石,但必要的谨慎绝不能少。他暗中安排了两名绝对可靠的卫士,远远地盯着岩当,既是保护,也是最后的保险。
这一夜,对许多人来说,格外漫长。
第二天,雨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营地一切如常,训练、巡逻、修筑工事。岩当似乎恢复了平静,甚至主动带队进行了一次边境巡逻,一切按照假情报上的路线和时间进行,只是暗中调整了队形和警戒级别。
傍晚,岩当找了个借口离开营地,将一张卷好的小纸条塞进了歪脖子树下的石缝。整个过程,都被远处潜伏的“猎鹰”队员看在眼里。
纸条送出的同时,陆小龙的“猎鹰”排已经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营地,消失在暮色笼罩的丛林中。他们携带轻武器和充足的弹药,绕过常规路线,向预定埋伏点急行军。
埋伏点选在一条狭窄的雨季溪流拐弯处,一侧是陡峭的山坡,长满茂密的灌木和竹林,是绝佳的隐蔽场所。另一侧是溪流冲刷出的乱石滩。这里是通往假伏击点的捷径,吴登的特务队要想提前布置,很可能选择这里。
“猎鹰”排抵达后,迅速散开,利用地形完美潜伏下来。队员们口含树叶,身披伪装网,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连呼吸都放到最轻。只有偶尔掠过树梢的山风,带来一丝声响。
陆小龙趴在一丛竹子后面,举着望远镜,耐心地观察着下面的小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中的光线逐渐暗淡,蚊虫开始肆虐,但整个埋伏点死一般寂静,只有溪水的潺潺声。
等待,是最煎熬的考验。不仅要忍受生理上的不适,更要对抗心理上的焦灼——计划会不会被识破?岩当会不会临时反水?特务队会不会改变路线?
就在夜色即将完全降临,视野变得模糊时,望远镜里终于出现了动静。
几个黑影,鬼鬼祟祟地沿着小路快速移动而来。大约七八个人,穿着杂色的衣服,但行动间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悍匪气息。他们装备精良,除了步枪,还有人背着炸药包和冲锋枪。为首一人,个子瘦高,即使在微弱的光线下,也能隐约看到其左边眉毛处有一道明显的疤痕!
目标出现!
陆小龙轻轻放下望远镜,对身边的阿朗做了个准备的手势。命令通过极低的声音和手势迅速传遍整个埋伏圈。
特务队毫无察觉,他们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前方,急于赶往假伏击点。他们排成松散的纵队,快速穿过乱石滩,眼看就要进入伏击圈的中心。
就是现在!
陆小龙猛地举起手枪,对着天空——“砰!”
清脆的枪声划破寂静,如同进攻的号角!
“打!”陆小龙一声怒吼。
刹那间,埋伏在山坡上的“猎鹰”队员们同时开火!步枪、冲锋枪喷吐出致命的火舌,子弹像泼水一样射向毫无防备的特务队!
“砰砰砰!”“哒哒哒!”
枪声震耳欲聋,打破了山谷的宁静。特务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瞬间就有三四个人中弹倒地,惨叫声被激烈的枪声淹没。
“有埋伏!散开!找掩护!”刀疤脸反应极快,一边嘶吼着,一边翻滚到一块大石头后面,举枪还击。其他幸存的特务也慌忙寻找掩体,仓促组织抵抗。
但“猎鹰”排占据了绝对的地利和先机。火力又猛又准,死死压制着对方。子弹打在石头上溅起火星,钻进泥土发出噗噗的闷响。
“手榴弹!”阿朗大吼一声。
几颗手榴弹划着弧线落入特务队藏身的石滩。“轰!轰!”爆炸掀起泥土和碎石,弹片四射,又撂倒两人。
特务队的抵抗迅速减弱。刀疤脸见势不妙,知道中了圈套,企图带人向后突围。
“想跑?”陆小龙眼神冰冷,亲自操起一支冲锋枪,对着试图逃窜的身影就是一个精准的点射。“哒哒!”刀疤脸身旁一名特务应声倒地。
“围上去!抓活的!”陆小龙下令。
“猎鹰”队员们如同猎豹般从山坡上冲下,一边射击一边压缩包围圈。残余的特务被困在狭小的石滩上,负隅顽抗。
战斗很快结束。除了刀疤脸和另一名特务受伤被生擒,其余全部被击毙。
“清理战场!检查尸体!把活口绑结实!”陆小龙下令,声音带着一丝战斗后的沙哑。
队员们迅速行动。清点结果,击毙六人,俘虏两人。缴获武器弹药若干,还在刀疤脸身上搜出了与岩当联络的密信和一小袋作为定金的金币。
陆小龙走到被反绑双手、满脸是血的刀疤脸面前,蹲下身,冷冷地注视着他:“吴登派你来的?”
刀疤脸啐出一口血沫,恶狠狠地瞪着陆小龙,不说话。
陆小龙也不生气,拿起那袋金币,在手里掂量着:“这点钱,就想买我兄弟的良心?看来吴登越来越小气了。”
他站起身,对阿朗说:“把活口带回去,仔细审。尸体处理掉,武器带走。”
“是!”
当“猎鹰”排押着俘虏,带着战利品返回营地时,天色已完全黑透。营地里灯火通明,士兵们都被惊动了,围拢过来,看着俘虏和缴获的武器,议论纷纷,脸上充满了兴奋和对“猎鹰”排的敬佩。
岩当站在人群外围,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他看到陆小龙走来,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陆小龙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二天清晨,全营集合。
操场前方,跪着被俘的刀疤脸和另一名特务,他们已经被审讯得奄奄一息。旁边堆放着缴获的武器和那袋金币。
陆小龙站在台上,目光扫过台下所有的士兵,最后落在岩当身上,停留了片刻。
“弟兄们!”陆小龙的声音洪亮,传遍整个操场,“昨晚,‘猎鹰’排打了个漂亮仗!全歼了吴登派来的一支特务队!”
台下响起一阵低低的欢呼和议论。
“但是!”陆小龙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这一仗,能打赢,靠的不是我陆小龙有多厉害,也不是‘猎鹰’排有多能打!”
他停顿了一下,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
“靠的,是我们中间,有人守住了底线!有人顶住了黄金的诱惑!有人,在关键时刻,选择了忠诚!”
他猛地指向岩当:“三连长岩当!出列!”
岩当愣了一下,随即大步走到台前,面向全体士兵,身体站得笔直,但微微颤抖。
陆小龙走到他身边,面向众人,高声说道:“吴登的人,用金条,用他老娘的病威胁他,让他出卖兄弟,出卖SNLA!”
台下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岩当身上,有惊讶,有疑惑,更有审视。
岩当的脸涨红了,羞愧地低下了头。
“但是!”陆小龙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岩当,他把金条,拿到了我面前!他把敌人的阴谋,告诉了我!他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什么是真正的忠诚!”
他转过身,重重地拍了拍岩当的肩膀:“抬起头来!告诉弟兄们,你当时怎么想的!”
岩当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嘶声喊道:“我岩当糊涂过!但我没忘本!我是SNLA的兵!我的命是龙头和兄弟们从死人堆里捞出来的!吴登害死我弟弟,还想让我害死兄弟?做梦!金子再好,买不走老子的良心!”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充满了决绝的力量,在操场上空回荡。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好!”
紧接着,叫好声、掌声如同潮水般响起,越来越响,最终汇成一片雷鸣!士兵们用这种方式,表达了对岩当的谅解,更是对忠诚这种品质的最高认可。
陆小龙抬手,压下掌声。他指着跪在地上的俘虏和那堆金币,冷冷道:“这就是背叛的下场!这就是吴登的伎俩!他想用这些黄白之物,瓦解我们?他看错我们SNLA的弟兄了!”
他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面孔:“今天,岩当给我们所有人都上了一课!忠诚,不是嘴上说的,是关键时刻的选择!是金山银山也撼动不了的脊梁骨!”
“今天,我不罚岩当,我还要赏他!”陆小龙话锋一转,“赏他敢作敢当!赏他迷途知返!赏他,给我们立了个榜样!这三根金条,”他拿起从特务身上搜出的金币袋,“充公,作为全营的额外犒赏!今晚加餐!”
“吼!”台下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气氛瞬间从肃杀变为热烈。
岩当站在台上,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但这一次,是滚烫的,带着释然和骄傲。
陆小龙看着台下群情激昂的士兵,心中明白,经过这次“黄金试炼”,这支队伍的凝聚力,非但没有被削弱,反而像淬过火的钢铁一样,变得更加坚韧。忠诚,在背叛的阴影衬托下,显得愈发珍贵和耀眼。
处决俘虏和分发犒赏之后,陆小龙单独留下了岩当。
“龙头,我……”岩当还想说什么。
陆小龙摆摆手,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岩当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银元和一些珍贵的药品。
“给你老娘治病用。以后有困难,直接找我。别再干傻事。”陆小龙的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岩当嘴唇哆嗦着,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将布包紧紧攥在手里,转身离去时,脚步坚定有力。
看着他的背影,陆小龙轻轻吐出一口气。危机化解了,甚至因祸得福。但他知道,与吴登的这场无形战争,还远未结束。下一次,对方又会使出什么手段?
他望向吴登势力所在的方向,眼神冰冷而锐利。
“来吧,有什么招,我陆小龙都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