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尚未在潮湿的空气里完全散去,泥土被染成深褐,与破碎的军装布条和散落的弹壳混杂在一起,勾勒出昨夜那场短暂而残酷内部清洗的痕迹。营地中央的空地上,几名忠诚的士兵正沉默地用清水冲刷着那片处决叛徒的土地,试图抹去肉眼可见的痕迹,但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紧张与恐惧,却远比地上的污渍更难消除。
陆小龙站在指挥所的阴影里,目光越过忙碌的士兵,投向更远处被浓雾笼罩的山林。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如同被冰水淬过的刀锋,冷冽而坚定。亲手铲除貌丁及其党羽带来的短暂掌控感,迅速被更庞大、更冰冷的现实所淹没。
岩迈拖着疲惫的步伐走来,肩头简陋包扎的伤口还在隐隐渗血。“清理干净了。”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并非因为恐惧,而是源于对同袍举起屠刀的沉重,“我们的人控制了貌丁和巴朗剩下的部队,暂时没人敢动。但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人心散了,小龙。很多人看我们的眼神…不一样了。”
陆小龙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他当然知道。铁血手段能震慑一时,却无法消除猜忌和隔阂。那些原本就对他这个华人指挥官心存疑虑的掸族士兵,此刻更是噤若寒蝉,表面服从,眼底却藏着深深的恐惧与疏离。这支联合兵团,经此内乱,本就脆弱的凝聚力已濒临破碎。
“伤亡统计出来了。”岩迈递过一张被雨水打湿、字迹模糊的纸条,“昨晚我们损失了二十七人,伤四十多。加上之前防御战的减员…能拿枪站起来的人,不到出发时的一半了。弹药…更是所剩无几。”
纸条上的数字像一把钝刀,慢慢切割着陆小龙的神经。兵力折半,弹药告罄,内部离心离德——这就是他目前拥有的全部“资本”。
就在这时,一名通讯兵跌跌撞撞地跑来,脸上毫无血色:“指挥官!紧急电文!司令部…司令部最后的命令!”
陆小龙猛地转身,一把抓过电文纸。上面的字句简单却绝望:「政府军主力已完成合围,援军无望。你部相机突围,保存力量。愿神明保佑。波岩。」
“咔嚓”一声,陆小龙手中的铅笔被硬生生捏断。相机突围?保存力量?这近乎是放弃的官方辞令!司令部已经明确告诉他们:不会有援军,不会有补给,他们被彻底丢在了这个即将被碾碎的包围圈里!
最后一丝侥幸心理被彻底粉碎。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在他的肩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指挥官!”又一名侦察兵气喘吁吁地扑到面前,浑身泥泞,显然是从最前沿拼命跑回来的,“东面、北面发现政府军大规模调动迹象!他们在加固工事,部署更多的重机枪和迫击炮阵地!看架势…看架势是要把我们彻底困死在这里!”
西面,是来时艰难穿越的密林和追击他们的敌军。南面,是更深不可测、敌情不明的原始丛林和陡峭山脉。
四个方向,三条路似乎都通向地狱。
指挥所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陆小龙身上,等待着那个将决定他们所有人命运的命令。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
陆小龙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在超负荷运转,地图上的每一条等高线、每一片丛林、每一条可能的路径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
死守?
念头刚一浮现,就被他无情掐灭。弹药匮乏,兵力不足,士气低迷,内部不稳。凭借这残破的营地和疲惫之师,面对政府军即将发起的全力进攻,结局只有一个:全军覆没,甚至可能都撑不过一天。这无异于自杀,更是对跟随他的这些士兵最不负责任的屠杀。
向东或向北,强行突破政府军正在加固的防线?
这是最直接,也最血腥的选择。集中所有残存的力量,像一把尖刀刺向一点,或许能撕开一道口子。但代价是什么?政府军以逸待劳,火力强大。他们这区区几百号缺弹少药的疲兵,冲上去只能是撞得头破血流,用尸体铺路,最终能有多少人侥幸逃脱?十不存一!这甚至正中了敌军下怀,他们巴不得SNLA残部离开相对易守的营地,在开阔地或他们的火力网下被歼灭。
向西,退回之前来的方向?
那里有追击他们的敌军,地形相对熟悉,但也是敌人预料之中最可能撤退的路线。很可能一头撞上严阵以待的埋伏。此路,九死一生。
向南?
那是地图上标注的大片未知的原始丛林和险峻山脉,被称为“野人山”的禁区。情报稀少,环境极端恶劣,沼泽、毒虫、瘴气、迷路的危险,甚至可能存在的未知土着部落的敌意…每一步都可能是绝路。政府军的包围圈在那里可能相对薄弱,因为他们自己也忌惮那片死亡之地。但这同样意味着,一旦进入,他们将彻底失去所有外部联系和补给可能,完全依靠自身与大自然和未知危险搏命。
四个选项,没有一个是生路,只是在选择一种死法,或者…一种极其渺茫的生机。
陆小龙猛地睁开眼,目光扫过面前一张张或绝望、或恐惧、或仍带着一丝期盼望着他的面孔。他看到岩迈眼中的信任与决绝,看到不远处那些受伤士兵痛苦的呻吟,也看到那些新归附的掸族士兵眼底深藏的茫然与恐惧。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那张简陋的地图上,手指重重地点在南面那片代表着未知与死亡的绿色区域。
“我们不能死守,守下去只有被碾成粉末。”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打破了死寂,“向东向北突围,是自投罗网,正中敌军下怀。向西,生路渺茫。”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用力在南面一点:“唯一可能,也是最大的一线生机…在南面!穿过‘野人山’!”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连岩迈都瞪大了眼睛。
“野人山?!”一个原属貌丁部队的小头目失声惊呼,脸上写满了恐惧,“那是禁区!进去的人从来没出来过!沼泽、瘴气、吃人的部落!那是比政府军的枪子更可怕的死法!”
“没错,是禁区!”陆小龙厉声打断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正因为是禁区,政府军才会疏于防范!他们的包围圈在那里最薄弱!那是他们唯一想不到我们会选择的方向!”
他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激昂:“我们是战士,不是待宰的羔羊!与其在敌人的枪口下毫无价值地死去,不如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去搏那一线生机!野人山是可怕,但它同样能帮我们阻挡追兵!穿越它,我们就能跳出这个包围圈,就能活!”
“可是…我们没有向导,没有地图,没有补给…”有人颤声质疑。
“我们有双腿!有意志!有求生的本能!”陆小龙猛地拔出岩坎送他的那把丛林砍刀,寒光映照着他坚毅的侧脸,“林子里有能果腹的东西,溪流里有能喝的水!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没有绝路!”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岩迈:“岩迈,你跟我最早从丛林里杀出来,告诉我,那片林子,能困死我们吗?”
岩迈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猛地爆发出狠厉的光芒,他重重一拍受伤的肩膀,嘶声道:“困不死!当年比这更难,我们都闯过来了!它能困死软蛋,困不死我们!”
“扎图!”陆小龙看向爆破专家。
扎图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兴奋的光芒:“指挥官,给我最后那点炸药,我能给追兵弄点‘惊喜’,让他们不敢跟得太紧!”
陆小龙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将每个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恐惧仍在,但一丝被绝境逼出的凶悍和希望,开始在某些人眼中点燃。
“这不是命令。”陆小龙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更重的分量,“这是选择。愿意跟我赌一把,搏一条生路的,留下,整理行装,准备出发。认为那是死路,宁愿留下等待命运的…我不强求,可以自行离去。”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开始快速而冷静地下达一连串指令:“岩迈,带人集中所有剩余食物和药品,平均分装!重伤员…尽量携带,但我们必须轻装!扎图,带你的人,把最后那点炸药做成诡雷,布置在西面和北面侧翼,拖延可能追击的敌军!其他人,销毁所有带不走的重武器和机密文件!动作要快,我们时间不多!”
他没有时间去说服每一个人,必须在政府军总攻发起前,利用内部清洗造成的短暂混乱和敌军重新调整部署的窗口期,果断行动!
命令一下,营地仿佛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虽然依旧弥漫着恐惧,但却从绝望的死寂中苏醒过来,开始以一种悲壮的效率运转起来。大多数人选择了跟随,因为他们深知,留下或被俘,结局可能比闯入禁区更惨。少数犹豫者,在看到同伴的行动后,也最终咬牙加入了准备的行列。
陆小龙走到一位无法行动的重伤员面前,蹲下身。那名士兵腹部中弹,脸色灰败,眼神却异常清澈地看着他。
“指挥官…给我…留下一颗手榴弹。”伤员艰难地开口,“…不能…拖累大家…”
陆小龙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剧痛蔓延开来。他沉默了几秒,没有虚伪的安慰,只是重重握了一下伤员的手,然后默默地将一枚手榴弹和一壶水放在了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这是最残酷,却也是最现实的抉择。他必须为大多数能走的人,争取那渺茫的生机。
他站起身,望向南方那片雾气缭绕、仿佛巨兽张口以待的幽暗丛林。
最后的退路已断,唯一的生路在前方,却布满了未知的死亡。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豪赌,即将开始。
他握紧了手中的砍刀,目光穿透雨雾,锐利如初生的鹰隼。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