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气息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雨后泥土的潮气，在破败的营地中凝滞不去。清理内奸带来的短暂肃杀气氛，很快被更庞大、更令人窒息的绝望所取代。貌丁及其党羽的尸体已被拖走掩埋，但空气中仍隐约弥漫着一丝铁锈般的死亡味道。士兵们默默地加固着工事，擦拭着所剩无几的武器，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失去了光彩，动作也变得迟缓而麻木。他们就像被困在陷阱里的野兽，明知猎人正在收紧包围圈，却无力挣脱。
陆小龙站在指挥所的缺口处，望着阴霾的天空下死气沉沉的阵地。他的脊背依旧挺直，但紧抿的嘴唇和深陷的眼窝透露出巨大的疲惫与压力。内患虽除，外敌未退，反而因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更加致命。岩迈拖着受伤的躯体，将一份最新的侦察报告递到他手中，声音沙哑：
“小龙，情况更糟了。东面和北面的政府军增援到了，至少有两个连，还带来了重机枪和迫击炮。他们在加固工事，看架势是要把我们彻底困死在这里。西面退路也被封死，我们派出去的侦察兵差点回不来。”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道，“弹药…最多再支撑一次中等强度的进攻。食物…基本没了。”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陆小龙的心上。他展开那份由血迹和泥土玷污的报告纸，上面简略勾勒的敌军部署图，如同一个不断收紧的绞索。波岩司令那份“相机突围”的电文，此刻读来更像是一纸冰冷的死亡通知单。
“召集所有还能行动的排以上军官，”陆小龙的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立刻到指挥部开会。”
命令传下，残存的十余名军官拖着疲惫的步伐聚集到勉强遮风避雨的指挥所。他们中有跟随陆小龙从SNLA军校出来的骨干，也有原属貌丁麾下、刚刚经历了清洗而惊魂未定的掸族头目。空气中弥漫着怀疑、恐惧和一种听天由命的绝望。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偶尔武器碰撞的轻响。
陆小龙没有站在高处，而是走到他们中间，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看到岩迈眼中不屈的火焰，看到扎图脸上惯有的狠厉，但也看到更多眼神中的茫然与恐惧，尤其是那些掸族军官，他们的目光躲闪，对陆小龙这个刚刚以铁血手段清理了他们同袍的华人指挥官，充满了不信任。
“情况，大家都清楚了。”陆小龙开门见山，没有一句废话，他的声音在残破的屋子里显得异常清晰，“我们被包围了，弹药将尽，粮草断绝。司令部不会有援军，波岩司令命令我们…相机突围。”
“突围？往哪里突？”一个原属貌丁部队、脸上带疤的连长忍不住嚷道，声音带着绝望的嘲讽，“东面北面是铜墙铁壁，西面是死路！难道飞出去不成？”
他的话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军官低声附和，绝望的情绪像瘟疫一样蔓延。
“南面。”陆小龙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刹那间，指挥所里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停止了。所有人都像看疯子一样看着陆小龙。
“南…南面？野人山？！”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军官失声叫道，脸上血色尽褪，“那是禁区！沼泽、毒瘴、吃人的部落！进去的人从来没出来过！那是比政府军的枪子更可怕的死法！”
“没错，是野人山。”陆小龙迎上他们惊骇的目光，语气依然冷静，“正因为是禁区，是连政府军都不敢轻易深入的死亡地带，他们的包围圈在那里才最薄弱！那是他们唯一想不到我们会去的地方！”
他猛地摊开那张简陋却至关重要的地图，手指重重地点在南面那片用模糊的绿色标记的区域。
“看看这里！”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政府军在东、北、西三面的兵力部署，密度是我们的数倍！强突任何一面，结果只有一个——在开阔地被他们的优势火力打成筛子！那是送死！”
“可野人山也是死路！”疤脸连长反驳道，但气势已经弱了几分。
“是生路！”陆小龙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目光锐利如鹰，“野人山是可怕，但它纵深足够大，地形极端复杂！它能帮我们阻挡追兵！政府军的卡车、大炮在那里寸步难行！只要我们闯进去，就有机会利用丛林和他们周旋！就有机会活下来！”
他环视众人，眼神灼灼：“我们是战士，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SNLA军人！不是等待宰杀的羔羊！与其在敌人的枪口下毫无价值地死去，不如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去搏那一线生机！野人山是地狱，但也是我们唯一的庇护所！”
“我们没有向导！没有地图！进去就是迷路！饿也饿死了！”又有人提出质疑。
“我们有眼睛！有腿！有求生的本能！”陆小龙猛地一拍地图，“林子里的野果、野兽可以果腹！溪流里有水！当年我从吴登的罂粟田里逃出来，钻的就是比这更陌生的林子！我活下来了！我们也能活下来！”
他看向岩迈：“岩迈，你跟我从丛林里杀出来，你说，那片林子，能困死决心活下去的人吗？”
岩迈胸膛剧烈起伏，肩头的伤疤因为激动而泛红，他重重一顿脚，嘶声道：“困不死！当年比这更难，我们都闯过来了！它能困死软蛋，困不死我们这些从地狱爬出来的鬼！”
“扎图！”陆小龙看向爆破专家。
扎图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芒：“指挥官，把最后那点炸药给我，我能在我们离开后，给追兵弄点‘大惊喜’，让他们不敢跟得太紧！”
陆小龙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将每个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恐惧仍在，但一丝被绝境逼出的凶悍和求生的渴望，开始在某些人眼中点燃，尤其是那些SNLA的老兵。而掸族军官们，虽然依旧犹豫，但看到陆小龙的决绝和岩迈、扎图等人的支持，反对的声音也小了下去。
“这不是命令，”陆小龙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更重的分量，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这是选择。愿意跟我陆小龙赌一把，搏一条生路的，留下，整理行装，准备出发。认为那是死路，宁愿留下等待命运，或者有别的想法的…我不强求，可以自行离去，甚至…可以向政府军投降。”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的重量完全沉淀下去。投降二字，对于这些军人来说，是比死亡更耻辱的选择。但此刻，陆小龙将其作为一个选项抛出，反而凸显了选择突围的决绝。
“但是，”他的语气骤然转冷，目光如刀锋般扫过那几个掸族军官，“一旦决定留下，就必须绝对服从命令！突围途中，若有怯战、退缩、甚至背叛者，格杀勿论！貌丁的下场，就是榜样！”
森然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那几个原本还有些小心思的军官顿时噤若寒蝉，彻底熄了其他念头。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十几秒。终于，岩迈第一个站出来，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跟你走。”
“我也跟！”扎图紧接着吼道。
“跟指挥官拼了！”几个SNLA老兵纷纷表态。
渐渐地，那些掸族军官在相互对视后，也陆续低下了头，表示服从。他们深知，留下是十死无生，投降也未必有好下场，跟着这个狠辣的华人指挥官闯九死一生的野人山，或许…真的有一线生机。
“好！”陆小龙见无人明确反对，知道军心暂时可用，他不再犹豫，立刻开始下达一连串具体指令，语速快而清晰：
“岩迈，你带人集中所有剩余食物和药品，按人头平均分装！重伤员…尽量携带，但我们必须轻装，实在无法行动的…留下少量药物和食物。”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心脏一阵抽搐，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扎图，带你的人，把最后那点炸药和地雷，做成诡雷和延时爆炸装置，重点布置在西面和北面侧翼，等我们离开后引爆，迷惑和阻滞敌军！”
“其他人，立刻回去整顿部队，销毁所有带不走的机密文件和重武器！每人只带随身武器、少量弹药和一天的口粮！一小时后，在此集合，准备出发！”
命令一道道下达，清晰而果决。军官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领命而去，营地重新动了起来，虽然依旧悲壮，却多了几分求生的急切。
陆小龙最后看了一眼地图上那片代表未知与死亡的绿色区域，然后毅然将其折起，塞进怀里。他走出指挥所，望向南方那片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幽深、仿佛巨兽匍匐的山林。
退路已断，唯有向前。这是一场用数百条性命做赌注的豪赌，赌的是那渺茫的生机，赌的是他陆小龙的判断和决心。
他深吸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握紧了腰间岩坎所赠的那把砍刀。刀柄上冰冷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
“出发！”他对自己，也对这片血土上的残部，发出了无声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