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图用生命换来的爆破声仍在耳畔回荡，如同一声悲壮的丧钟，为逝去的战友，也为他们渺茫的前路。陆小龙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带领着不足两百人的残兵，一头扎进了遮天蔽日的原始林海。
这不再是他们熟悉的、可以作为依托的游击区，而是一片真正意义上的绿色地狱。参天巨木的树冠层层叠叠，几乎完全遮蔽了天空，只有零星的光斑如同怜悯的施舍般漏下，在厚厚的、积累了千百年的腐叶层上投下摇曳的光影。空气湿热得令人窒息，混合着植物腐烂和泥土的浓重气息，粘稠地贴在每个人的皮肤上。
寂静是这里的主宰，但那是一种充满威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除了他们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艰难跋涉时踩断枯枝的噼啪声、以及装备偶尔刮蹭藤蔓的窸窣声，便是无处不在的、细微而诡异的生命活动声：不知名昆虫持续不断的嗡鸣、远处隐约传来的猿啼鸟叫、还有某种滑腻物体在落叶下穿行的细微摩擦声。
“保持队形！侦察组前出五十米！注意脚下和树上！”陆小龙的声音嘶哑，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拔出岩坎送的那把丛林砍刀，劈砍着挡路的坚韧藤蔓和带刺灌木，为队伍开路。每一下挥砍都耗费着他本已濒临枯竭的体力。
绝望的旅程从一开始就露出了它的獠牙。
缺乏补给是最 immediate（直接）的威胁。突围时轻装，几乎舍弃了所有辎重。仅存的一点压缩干粮在第一天就分配殆尽。水壶里的水也很快见底。虽然林中不乏水源，但浑浊的溪流和水洼里很可能充满了寄生虫和病菌。
“队长…水…”一个年轻士兵舔着干裂起皮的嘴唇，眼神渴望地看着一处积水的树洞。
“不能直接喝！”陆小龙厉声制止，“老班长，教他们怎么用布过滤，怎么找干净的水源！”
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兵喘着气，示范着用绑腿布多层过滤积水，并寻找某些特定植物的茎干或藤蔓，从中获取相对洁净的液体。但这点水量，对于一支近两百人的队伍，无疑是杯水车薪。
饥饿更如影随形。士兵们眼睛发绿，试图寻找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野果不敢轻易尝试，很多鲜艳的果实蕴含着剧毒。挖掘的植物根茎大多苦涩难咽，且难以消化。偶尔捕获一条蛇或一只山鼠，立刻会引起小范围的骚动，几乎要连骨头都嚼碎吞下。
伤病是更恐怖的收割者。几乎人人带伤。简陋的包扎在汗水和污水的浸泡下很快失效，伤口开始发炎、红肿、流脓。没有药品，女医生带来的极少量急救用品早已耗尽。她只能带着几个略懂草药的士兵，拼命辨认记忆中可以消炎止血的植物，捣碎了敷上去，但效果微乎其微。
疟疾和痢疾这些丛林杀手，也悄然降临。先是有人开始打摆子，忽冷忽热，在高烧中胡言乱语。接着，更多人开始腹泻，虚脱到无法行走。恶臭弥漫在队伍中，进一步摧残着人们的意志。
“哥…我走不动了…”一个发着高烧的年轻士兵瘫软在地，眼神涣散地看着他的兄长，也是队伍里的一名班长。
班长试图背起他，但自己也是伤痕累累，踉跄几步便一起摔倒。
陆小龙走过去，看了一眼，心沉入谷底。他知道，带着这样的重病员，在这片林海里，意味着什么。
“给他留…留点水，还有这个。”陆小龙沉默了几秒，从自己几乎空了的背囊里，掏出最后小半块压缩饼干，塞到班长手里，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跟上队伍。”
这是一种残酷的抉择，一种无声的放弃。班长瞬间红了眼眶，死死咬着牙，看着弟弟那哀求又似乎理解的眼神，最终痛苦地低下头，将饼干和水壶塞进弟弟怀里，狠心转身跟上队伍。身后传来弟弟微弱而绝望的哭泣声，像一把钝刀切割着每个人的心脏。
不断有人掉队。有时是实在走不动的伤员病号，主动要求留下。有时则是悄无声息地，在队伍短暂休息后再也站不起来，永远留在了某棵树下或某片草丛里。没有人有多余的力气去掩埋他们，只能任由其成为这片丛林的一部分。
后有追兵的阴影从未散去。虽然扎图的爆破暂时阻滞了敌军大部队，但政府军显然没有放弃。他们派出了擅长丛林追踪的小股精锐和当地向导，像嗅到血腥味的猎犬，死死咬在后面。
“砰！”
一声突兀的枪响打破了林间的压抑寂静，子弹打在一名士兵身旁的树干上，木屑飞溅。
“敌袭！三点钟方向！散开！隐蔽！”陆小龙反应极快，大吼着扑倒在地。
队伍瞬间混乱，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凭着本能寻找掩体。一场短暂而激烈的交火在密林中爆发。子弹呼啸，打得树叶纷飞。
这些追兵不多，但极其刁钻，利用地形不断骚扰、偷袭，打完冷枪就跑，绝不恋战。他们的目的很明显：拖延速度，消耗本已见底的弹药，制造恐慌，将这支残兵彻底拖垮、磨光。
陆小龙指挥队伍边打边撤，每一次交火，即使击退或击毙了追兵，自身也会减员几人，消耗宝贵的子弹，更重要的是，消耗着所剩无几的时间和士气。
绝望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每一个人。比当年他孤身一人从罂粟田逃亡时更甚。那时，他只需要对自己负责。而现在，近两百条性命，沉重的担子压在他的肩上。每一次艰难的抉择，每一次不得不放弃战友，都像是在他心上剜下一块肉。
夜晚降临，丛林变得更加恐怖。气温骤降，湿冷刺骨。不敢生火，怕暴露位置。队员们只能挤在一起，靠微弱的体温相互取暖，听着周围黑暗中各种令人心悸的声响，忍受着蚊虫疯狂的叮咬和伤病的折磨。呻吟声、哭泣声和噩梦中的惊叫此起彼伏。
陆小龙几乎无法合眼。他安排岗哨，巡查队员情况，和仅存的几名军官商量第二天的路线，大脑在极度疲惫中高速运转。女医生默默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小片苦涩的、不知名的植物根茎：“嚼一下，能提点神。”
他看着女医生苍白憔悴却依然坚毅的脸，接过根茎，塞进嘴里，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瞬间弥漫口腔，却真的带来一丝清醒。
“我们…能走出去吗？”女医生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陆小龙望向漆黑一片、仿佛没有尽头的丛林深处，沉默了片刻，然后转回头，目光在夜色中依然锐利：“能。我们必须能。岩迈、扎图…还有那么多兄弟，用命把我们送进来，不是让我们死在这里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像是在说服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只要还剩下一个人，就得往前走。直到找到生路，或者…直到死。”
第二天，第三天…日子失去了意义。队伍在绿色的迷宫里艰难跋涉，像一群迷失的幽灵。人数在不断减少，从近两百到一百五，再到一百…队伍变得沉默，只剩下机械的迈步和沉重的喘息。
陆小龙自己也快到了极限。旧伤新创一起发作，饥饿和疲劳几乎摧毁他的身体，但他靠着一股铁一般的意志死死支撑着。他依然是队伍的脊梁，他不能垮。
他不断派出最得力的侦察兵寻找出路，寻找水源，寻找任何可能标志人类活动或安全区域的迹象。但回报总是令人失望。除了树，还是树，无边无际的绿色囚笼。
直到第四天下午，一名负责侧翼侦察的老兵——曾是岩坎手下最好的追踪手——连滚带爬地跑回来，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激动，指着某个方向，语无伦次：
“指挥…官！那边！那边有…有石头！很大的…人工的石头！不像自然形成的！”
人工的石头？
在这片仿佛自天地初开就未曾有人涉足的原始秘境？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怀疑和一丝微弱希望的情绪，猛地击中了陆小龙几乎麻木的心脏。
他立刻亲自带人，跟着老兵踉跄地奔向那个方向。
拨开一层层比人还高的蕨类植物和纠缠的藤蔓，眼前的景象让所有看到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上，赫然矗立着几座巨大、粗糙、布满青苔和古老刻痕的石碑或石砌建筑的残骸！它们沉默地屹立在那里，被丛林缓慢地吞噬着，散发出一种无比苍凉、神秘、甚至令人敬畏的气息。
这绝非自然造物！
这里曾经有人类活动！而且是很久很久以前！
“是…是古遗迹？”一个士兵喃喃道。
陆小龙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有遗迹，就可能意味着有水源，有相对安全的地形，甚至…有他们无法想象的藏身之所！
“搜索周边！仔细搜索！注意安全！”他压下激动，嘶哑着下令。
很快，更多的发现让人震惊。他们找到了更多散落的巨石构件，找到了一个被泥土和落叶几乎填平的石砌水池遗迹，甚至…在一个极其隐蔽的、被巨大树根和藤蔓完全覆盖的山壁下，发现了一个黑黢黢的、似乎通向地下的洞口！
洞口有人工修凿的痕迹，虽然年代久远，但确凿无疑！
希望，如同一株顽强的幼苗，猛然在这片绝望的土壤中破土而出！
这个洞，会通向哪里？是绝路，还是…一线生机？
陆小龙站在洞口，感受着从里面吹出的、带着土腥味的凉风，他疲惫至极的眼中，终于重新燃起了一丝锐利的光芒。
“清理洞口！准备火把！侦察组，跟我进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