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深处的火光比往日更加摇曳不定,似乎连这唯一的稳定光源也感知到了空气中弥漫的不安。柴薪将尽,岩壁渗出的寒气愈发刺骨,与伤员们压抑的呻吟和此起彼伏的饥饿肠鸣交织,构成一曲绝望的低沉合唱。几天前猎获的那点獾子肉早已消耗殆尽,野菜和苦涩的根茎只能勉强吊着性命,饥饿如同无形的蛆虫,啃噬着每个人的意志。
陆小龙靠坐在最阴冷的岩壁角落,刻意让那份寒意帮助自己保持清醒。他闭着眼,但岩迈坠崖前那声嘶力竭的“走啊!”、扎图引爆炸药时决绝的背影、以及无数弟兄在突围路上倒下的画面,如同永不消散的梦魇,反复冲刷着他的脑海。失败。彻头彻尾的失败。他曾是SNLA的骄子,“猎鹰”的指挥官,波岩司令寄予厚望的年轻军官。如今,他却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带着不足两百名残兵败将,蜷缩在这阴暗潮湿的洞穴里,舔舐着鲜血淋漓的伤口。数千弟兄埋骨他乡,挚友生死永隔,雄心壮志似乎都随着那场惨烈的突围战而灰飞烟灭。
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无感和自我怀疑几乎要将他吞噬。他选择的道路对吗?为SNLA、为那个看似崇高的“掸邦事业”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值得吗?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和那些他曾经憎恨的军阀一样,只是用弟兄们的鲜血来浇灌个人的野心和仇恨。
“…司令?”那个胳膊受伤的老兵再次靠近,声音比前几天更加沙哑虚弱,眼神里的依赖却几乎化为实质,“吃的…彻底没了。重伤的兄弟…又走了两个。林医生那里的药…用完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陆小龙心上。
陆小龙猛地睁开眼,眼底的血丝尚未褪去,但那一瞬间的迷茫和脆弱已被他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他是指挥官,是这支残存力量的主心骨,他不能倒下。
他站起身,动作因饥饿而略显滞涩,但脊梁挺得笔直。“集合!”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刀锋,再次划破了洞穴里死气沉沉的氛围。
能动的士兵们挣扎着聚拢过来,队伍比昨天更加稀疏,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显而易见的虚弱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茫然。连日的饥饿和绝望,正在一点点磨灭他们眼中最后的光。
陆小龙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那几位原属掸族武装、此刻眼神闪烁尤其厉害、甚至带着一丝隐晦怨恨的士兵身上。内部不稳的隐患,在极致的生存压力下,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他开口,声音沉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绝望的力量,“我们在想,完了,外面的人肯定都死光了,SNLA没了,我们被彻底遗忘在这鬼地方了,除了等死,没别的路。”
他的话像冰冷的刀子,再次剖开了每个人心中最深的恐惧。队伍中响起一阵更加压抑的抽气声,有人甚至低声啜泣起来。
“我也在想。”陆小龙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众人,“但光想有用吗?岩迈长官用命换我们出来,是让我们在这里自怨自艾、活活饿成枯骨的吗?”
他停顿了一下,让死寂般的沉默压在每个心头。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他猛地提高声音,斩钉截铁,“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想办法!从今天起,搜寻范围扩大一倍!阿杰,带你的人,往东边山谷探,那里水源更丰,可能有猎物。貌丁,带你的人,往西边峭壁找,攀上去,看有没有鸟蛋或者岩缝里的吃食!坎昆,协助林医生,把所有能用的草药,哪怕是有毒的都分门别类,想办法试出能吃的部分!其他人,轮流凿深地下河入口,看能不能抓到更多的鱼!”
命令依旧清晰、冷酷,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但在绝境中,明确的指令本身就是一种秩序和希望。士兵们下意识地执行,开始缓慢地移动,尽管脚步虚浮,但终究有了目标。
就在这时,负责照顾伤员和整理仅存物资的坎昆,突然发出一声低呼:“司令!这个…这个好像还能有点动静!”
所有人下意识地望过去。只见坎昆从一堆被雨水和血水浸透、原本被认为彻底报废的装备里,举起一个巴掌大、外壳坑洼洼洼、天线都折断了一半的老旧野战收音机。那是之前一次侦察任务中,从政府军一名阵亡通讯兵身上缴获的战利品,一直扔在仓库角落,突围时被某个士兵下意识塞进背包带了出来,几乎被遗忘。
“进水了,摔烂了,我以为早完了…”坎昆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用脏污的袖子拼命擦拭着收音机外壳,试图拧动调频旋钮。
一丝极其微弱的、夹杂着巨大电流杂音的嘶嘶声,断断续续地从那破喇叭里传出来。
刹那间,整个洞穴仿佛被施了定身术。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目光死死盯住那台破旧的收音机,仿佛那是连接外部世界、连接生机的唯一纽带。连重伤员的呻吟都下意识地压低了。
陆小龙的心猛地一跳,但他脸上不动声色,快步走过去,从坎昆手中接过收音机。入手冰冷沉重。他检查了一下,电池仓盖不见了,里面的电池显然也废了。
“手摇发电机!”他立刻下令。这种老式收音机通常配有备用的手摇发电手柄。
几个人立刻在破烂堆里翻找,很快找到了同样锈迹斑斑的摇柄。连接,卡紧。
陆小龙亲自握住摇柄,开始缓慢而稳定地摇动。吱嘎作响的机械摩擦声在寂静的洞穴里格外刺耳。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收音机。
摇了几十圈,收音机喇叭里的电流杂音似乎减弱了一点点,但依旧没有任何清晰的信号。
“继续搜!慢一点,稳一点!”陆小龙命令另一名士兵接替摇动,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调频旋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摇柄单调的吱嘎声、旋钮转动的细微摩擦声、以及那永恒的嘶嘶杂音,折磨着每个人的神经。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
突然!
在调频旋钮转过某个极其细微的角度时,嘶嘶的杂音中,猛地蹦出几个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辨的缅语词汇!
“…重大胜利…彻底击溃…”
洞穴内所有人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摇柄的士兵手一抖,信号瞬间又被巨大的杂音淹没。
“稳住!”陆小龙低吼一声,一把扶住摇柄士兵的胳膊,另一只手极其精准地微微回调旋钮。
他的手稳得像磐石,眼神锐利如刀。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个旋钮和喇叭里的声音。
杂音再次减弱,那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再次浮现,虽然断断续续,但已能连成句子!
“…政府军指挥部宣布…历时三月的‘清剿行动’取得决定性胜利…于萨尔温江流域彻底击溃SNLA主力…歼敌逾万…俘虏无数…”
仿佛一道冰冷的霹雳,瞬间击中了洞穴中的每一个人!
SNLA主力…被歼?逾万?俘虏无数?
这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脏上。几个士兵猛地捂住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绝望。有人瘫软下去,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
陆小龙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但他摇动和调频的手没有丝毫颤抖,反而更加稳定。他必须听下去!
收音机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胜利者的昂扬和傲慢:
“…SNLA伪司令波岩…下落不明…据信已潜逃境外或死于乱军之中…”
波岩司令…下落不明?死了?
这个消息比前一个更加致命!波岩是SNLA的灵魂,是他们的最高领袖!他若倒下,SNLA就等于被彻底斩首!
“…其下辖各部…已呈溃散之势…纷纷向政府军投诚或遁入深山…”
溃散?投诚?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洞穴。连最初还能保持镇定的貌丁等掸族士兵,此刻也面如死灰,眼神涣散。他们最后的依靠,他们为之奋战的组织,似乎已经在外面那个他们无法触及的世界里,彻底崩塌了。
广播的声音还在无情地继续,宣布着政府军的“善后措施”和“和平展望”,但对洞穴里的人而言,后面的内容已经不再重要。
摇柄的士兵手臂无力地垂下,收音机再次被刺耳的杂音占据,随后很快彻底沉寂下去——手摇产生的微弱电力耗尽了。
但没有人再去摇动它。
死寂。
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绝望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洞穴。只有火把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几个士兵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哽咽声。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他们不仅被困死在这里,甚至连他们存在的意义,他们为之流血牺牲的整个事业,都在外面宣告终结了。
貌丁猛地抬起头,眼睛血红,盯着陆小龙,声音嘶哑:“听见了吗?司令!都完了!SNLA没了!波岩司令也没了!我们…我们还在为谁坚持?我们在这里等死,还有什么意义?!”
他的话像毒刺,戳破了最后的气球。其他士兵,包括一些原SNLA的老兵,也纷纷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着陆小龙,那眼神仿佛在问:是啊,为什么?还有什么意义?
陆小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收音机里传来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巨大的震惊和痛苦几乎要将他撕裂。他仿佛能看到萨尔温江畔尸横遍野、SNLA战旗被践踏的场景;能想象到波岩司令可能遭遇的结局…
但是…
就在这无边的绝望和混乱中,在一片死寂和质疑的目光中,陆小龙缓缓地、缓缓地站直了身体。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他的眼神,却在极致的痛苦和震惊过后,燃起了一种更加可怕的东西——那不是希望,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的清醒和决绝。
他目光扫过每一张绝望的脸,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铁,一字一句地砸进每个人的耳膜:
“都听见了?政府军说,他们赢了。他们说,SNLA完了。他们说,波岩司令死了。”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残酷的事实再次碾压每个人的神经。
“然后呢?”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生命力,“然后我们就该乖乖认命?放下武器,爬出这个洞,去向那些杀了我们父母、毁了我们家、现在又屠戮我们兄弟部队的仇人摇尾乞怜,求他们赏一口狗粮吃吗?!”
“告诉我!岩迈长官临死前吼的是什么?!是‘投降’吗?!扎图拉响炸药的时候,想的是‘投降’吗?!那么多兄弟倒在路上,为的是让我们今天在这里‘投降’吗?!”
他的怒吼在洞穴中回荡,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那些绝望的哽咽声停止了,空洞的眼神里重新注入了一丝震动。
陆小龙猛地踏前一步,指着洞穴外的方向,声音冰冷而残酷:“外面的世界认为我们死了!SNLA垮了!好啊!太好了!”
他这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从今天起!”陆小龙的声音如同宣判,带着一种重生的决绝,“我们不再为任何一个已经垮掉的名号战斗!不再为任何一个下落不明的人战斗!”
他猛地回身,目光如炬,扫过众人:“我们只为我们自己战斗!为死去的兄弟战斗!为还能喘气的每一天战斗!为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战斗!”
“政府军以为他们赢了?放他妈的狗屁!”陆小龙第一次爆出粗口,却带着一种强大的感染力,“只要这山里还有一个带把的、记得仇恨、敢咬人的爷们没死透,这仗就没完!”
他一把夺过身旁士兵手里的破收音机,高高举起,然后狠狠地砸向岩壁!
“啪嚓!”一声脆响,那连接外界绝望消息的物件彻底粉碎!
“从今往后!”陆小龙喘着粗气,目光扫过每一个被他的话语和举动震撼到的士兵,“我们的消息,我们自己说了算!我们的命,我们自己挣!我们的仇,我们自己报!”
“我们现在什么都不是了!没有后台!没有援军!没有补给!”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却更加有力,“但我们还有牙!还有爪子!还有这条烂命!”
“愿意跟着我,把这条命榨出最后一点油,溅仇人一身血的,留下!”
“觉得没指望了,想现在就去陪兄弟们的,”他指了指洞口,“我也不拦着!自己了断,还算条汉子!”
“但是!”他猛地加重语气,目光如刀,“谁要是想投降…先问问我手里的刀,问问他死去的兄弟答不答应!”
死寂再次降临。但这一次,死寂中不再是无边的绝望,而是某种沉重、压抑、却即将爆发的的东西。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士兵们的眼神变了,从绝望麻木,变得血红,充满了野兽般的疯狂和决死之意。
貌丁第一个站出来,眼睛血红,嘶声道:“司令!我跟你干!妈的,反正都是死,不如死前多拉几个垫背的!”
“对!跟他们拼了!”
“报仇!”
“杀一个够本!”
一时间,群情激愤,绝望转化为了最原始的杀戮欲望。
陆小龙看着眼前这些重新燃起凶性的士兵,缓缓点头。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绝望的反弹是脆弱的,必须尽快将其转化为生存和战斗的实际行动。
“好!”他厉声道,“那就别愣着了!阿杰,貌丁,按原计划,带人出去找吃的!就是把山刨开,也得找到能下肚的东西!坎昆,加大草药试验力度!其他人,加固洞口防御,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搜山敌人!”
“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SNLA的残兵!”陆小龙最后宣告,声音冰冷而坚定,“我们是‘幽灵’!是从地狱爬回来,索命的‘幽灵’!”
命令下达,士兵们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劲头行动起来。绝望没有被消除,但它被转化了,被引向了唯一可能的方向——毁灭敌人,或者毁灭自己。
陆小龙站在原地,看着手下散去。广播里的消息带来的冲击依旧在他内心翻腾。波岩司令下落不明…SNLA主力溃散…这消息如同万丈深渊,展现在他眼前。
但奇怪的是,在这极致黑暗的时刻,他反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一种剥离了所有枷锁和依赖,只剩下最原始生存和复仇欲望的轻松感。
他不再需要为任何人战斗,不再需要顾虑任何大局。
他只需要为自己,为死去的兄弟,战斗到最后一刻。
这条路,或许更短,更血腥,但…更直接,更纯粹。
他抬起头,望向洞穴外那片被遮蔽的天空,目光冰冷如铁,仿佛穿透了岩层,看到了外面那个宣告他死刑的世界。
游戏,才刚刚开始。以另一种,更残酷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