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像某种具有生命的、粘稠的、冰冷的灰色活物，缠绕着缅北清晨的原始丛林。能见度不足二十米，每一片树叶都凝结着沉重的水珠，不时滴落，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轻响。空气中弥漫着腐叶、湿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边缘的紧张气息。
“丛林之魂”游击队残部，在这片乳白色的混沌中艰难穿行。队伍沉默得像一队幽灵，只有粗重的喘息声、装备轻微碰撞的声响，以及踩在泥泞腐叶上的沙沙声，证明着他们的存在。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饥饿，以及一种被长期追逐后深入骨髓的警惕。军装破烂，沾满泥浆和暗色的血渍，许多人的伤口还在隐隐渗血。
陆小龙走在队伍相对靠前的位置，他的感官像雷达一样全开，捕捉着雾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尽管眼底深处是难以掩饰的倦意。岩迈的牺牲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时刻灼痛着他的神经。如今，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每一个决定都关乎着身后这几十条追随他的性命。
扎图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这位爆破专家显得比以往更加沉默。他习惯性地检查着身上所剩无几的炸药块和引信，动作轻柔而专业，仿佛那是他仅存的、值得信赖的伙伴。他的眼神在扫过陆小龙背影时，会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担忧。他知道，小龙队长承受得太多了。
突然！
“咔嚓——”
一声清脆的、绝非自然产生的断裂声，从左前方雾中尖锐地刺出！像是一根被不小心踩断的粗壮枯枝。
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凝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停止。
陆小龙的手臂猛地举起，握紧拳头——全军停止，警戒！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紧接着，雾霭深处传来了模糊却清晰的压低的咒骂声，还有金属枪械碰撞的轻微铿锵声！距离极近，可能不到三十米！
是政府军的清剿部队！他们像跗骨之蛆，又一次咬了上来！
“准备战斗！”陆小龙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冰冷的钢针，刺入每个队员的耳膜。“阿强，带伤员和女医生向右侧密林撤！快！”
没有犹豫，没有废话。长期的逃亡和战斗已经将这群人锤炼成本能。身体虚弱的伤员和唯一的女医生林倩在阿强等几名队员的搀扶下，迅速而无声地向右侧更浓密的丛林隐去。
几乎就在同时，正前方的雾气中猛地喷吐出炽烈的火舌！
“哒哒哒哒——！！！”
密集的子弹如同暴风骤雨般倾泻而来，打得他们藏身的树干木屑纷飞，树叶簌簌落下。枪声在密闭的丛林和浓雾中剧烈回荡，震耳欲聋。
遭遇战瞬间爆发！
“开火！压制他们！”陆小龙嘶吼着，手中的突击步枪喷出复仇的火焰。其余队员也立刻依托树木和地形，向枪焰闪烁的方向拼命还击。
子弹在空中尖锐地呼啸，交织成一张致命的网。浓雾被枪口焰和穿梭的弹道短暂撕裂，又迅速合拢，使得战斗更像是一场在盲区中的血腥赌博。
“队长！听枪声不止一个方向！右边也有动静！”一名耳朵灵敏的队员一边换弹匣一边急喊。
陆小龙心一沉。被包抄了！敌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利用大雾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对他们的半包围！
“撤退！交替掩护！向第二预定点撤退！”陆小龙果断下令。绝不能被困死在这里。
队员们开始且战且退，火力组猛烈射击压制正面之敌，其他人搀扶着行动稍慢的同伴向后移动。然而，右侧的枪声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显然那边的敌人正在快速逼近，企图完成合围。
撤退路线正在被快速切断！
“妈的！右边那帮杂种压上来了！我们要被堵死了！”一个负责右侧警戒的队员红着眼睛吼道，他身边的树干被打得千疮百孔。
队伍被压制在一小片相对低洼的区域，正面和右侧的火力越来越猛，压得他们抬不起头。伤亡开始出现，一名队员肩部中弹，闷哼一声倒地，被同伴拖到树后。
形势急转直下，再拖延几分钟，整个游击队就可能在这里被彻底包围、歼灭。
陆小龙眼睛赤红，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任何一丝破局的可能。正面的敌人火力强大，硬冲是死路。右侧的敌人是合围的关键，必须打掉他们的势头！
“需要时间……”陆小龙咬牙，“必须有人去挡住右边！为我们争取撤退的时间！”
这是一个几乎等同于送死的命令。谁去？
就在这时，一只粗糙却异常沉稳的手重重地按在了陆小龙的肩膀上。
陆小龙猛地回头，对上了扎图那双平静却决绝的眼睛。
“小龙，”扎图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熟悉的、玩世不恭的笑意，但眼底深处是磐石般的坚定，“让我去。该我上了。”
“扎图！不行！”陆小龙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我们一起杀出去！肯定有办法！”
“没时间了！”扎图猛地甩开陆小龙的手，眼神灼灼，“你看不出来吗？这是唯一的办法！你们活下去，‘丛林之魂’才能活下去！你得带大家走下去！”
他飞快地从胸前扯下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本子，塞进陆小龙手里，语速极快：“这是我的笔记……所有爆破的心得……以后……用得着……”
“不！”陆小龙还想阻止。
但扎图已经猛地转身，对着身边几个同样意识到要发生什么、眼眶欲裂的老队员低吼：“火力！给我火力掩护！把正面狗娘养的气焰压下去！”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陆小龙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告别，有信任，有不舍，更有一种了无遗憾的释然。
“帮我多杀几个吴登的杂种！”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下一刻，扎图像一头矫健的豹子，猛地从掩体后跃出！他没有冲向右侧的敌人，而是出乎意料地先向正面敌军火力最猛的方向投出了两颗手榴弹！
“轰！轰！”
爆炸声暂时压制了正面的枪声，吸引了敌人的注意力。
趁此机会，扎图身体一矮，以一种近乎贴地的、不可思议的速度，向着右侧枪声最密集、威胁最大的方向猛冲过去！他一边冲刺，一边用冲锋枪向右侧扫射，吸引着敌人的火力。
“扎图！！！”陆小龙的嘶吼声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枪声中。
所有队员都明白了，他们咬着牙，将无尽的悲愤化作子弹，疯狂地向正面敌人倾泻，为扎图创造哪怕多一秒的机会！
右侧的敌军果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单人冲锋打了个措手不及，火力瞬间被吸引过去一大半。子弹追逐着扎图的身影，打在他身边的泥土和树干上。
奇迹般地，他竟然冲过了那段死亡地带，成功突进到了右侧敌军的一处火力点附近，猛地扑倒在一棵巨大的榕树气根后面。
短暂的停滞。
紧接着，那边传来了扎图特有的、带着疯狂意味的怒吼，以及更加密集的枪声——那是他仅剩的子弹在发言。
这短暂的停滞和干扰，为游击队主力争取到了最宝贵的几秒钟！
“走！！”陆小龙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个字，泪水混合着泥土和硝烟，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强行扭过头，不再看向扎图的方向，带领剩下的队员，扶着伤员，向着预定的撤退路线拼命冲去。
他们刚冲出不到五十米。
身后右侧，扎图最后坚守的方向。
突然，响起一声无比剧烈、远超任何手榴弹的、惊天动地的巨大爆炸！！！
轰隆——！！！！
巨大的火球甚至短暂驱散了浓雾，冲击波裹挟着碎叶和泥土扑面而来，大地都在颤抖。那一声巨响，仿佛丛林之神的怒吼，又像是一位勇士最后的、最壮烈的告别礼。
右侧敌军的枪声，戛然而止。彻底消失了。
爆炸的回音在群山间隆隆回荡，久久不散。
所有正在撤退的游击队队员都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回头望向那朵尚未完全消散的火焰和浓烟，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震惊、悲痛和无比的敬意。
陆小龙没有回头。他的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咬紧牙关，以至于牙龈渗出了鲜血。他不能停，不能辜负这用生命换来的机会。但他的脊背，在那一刻绷得笔直，仿佛承受着千钧之重。
他知道，扎图用他身上剩余的所有炸药，为自己举行了最盛大的葬礼，也永远地挡住了那股致命的敌人。
成长的代价，如此残酷，如此鲜血淋漓。每向前一步，脚下踩着的，都是挚友的尸骨和未寒的热血。
队伍沉默着，更快地融入浓雾弥漫的丛林深处。每个人的心里都沉甸甸的，除了悲伤，还有一种被血与火彻底淬炼过的、更加坚韧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陆小龙握紧了手中那本还带着扎图体温的爆破笔记，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又一个兄弟走了。这条路，似乎永远需要用最珍贵的东西来铺就。
他眼中的悲痛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火焰所取代。那火焰的名字，叫复仇，也叫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