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灭了,屋里黑得彻底。我坐在桌边,手指还在扇骨上划动,脑子里转着七星图和地脉交汇的点。谢琬在床上睡着了,呼吸轻而稳。
院外马蹄声突然停住。
不是巡丁的节奏,也不是商队。这声音急,带泥点子溅起的闷响,像是连夜赶了上百里路。
接着是翻墙的声音,干脆利落,落地几乎没有动静。
我知道是谁来了。
门没开,人已经进屋,单膝跪地。黑衣蒙面,左耳缺了一角,腰间的短刀是边关制式,刀柄缠着麻绳,打了三个死结——王铎亲兵才有的记号。
他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一封血书,双手呈上来。
我接过,纸角还湿着,血没干透。展开一看,字是用炭条写的,潦草但有力:“北狄破狼谷口,十万骑南下,三日可达边关。将军问——您若不归,守否?”
我没抬头,把信放在桌上,抽出折扇,啪地打开。
“王将军让你走哪条道来的?”
“旧驿道,绕青崖沟,过铁脊岭。”
“走夜路?”
“月黑,不敢点火把。”
我点点头,把边防图铺开,压在茶壶底下。折扇当尺,沿着狼谷往南推,一直划到寒鸦坡。
“二十年前,你娘抱着你走的就是这条路。”我对谢琬说。
她醒了,坐起来,声音还有点哑:“你怎么知道?”
“地图记得。”我敲了敲扇尖,“这条道七拐八弯,普通人走不出去。能用它突袭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当年护送你们出宫的旧部,二是……萧景珩。”
谢琬没吭声,手摸到了玉珏。
我继续说:“沈无咎的父亲死在这条路上。现在北狄走同一条线,说明有人告诉他们这道能通。谁最想让边关失守?裴仲渊要乱中夺权,萧景珩要借外族翻身,两人绑一块儿都巴不得王铎死。”
密使抬头:“可北狄刚败不久,哪来的兵力?”
“他们没败。”我说,“上次我们烧的是前锋营,可汗主力根本没动。他在等一个时机——等我们都盯着九鼎,等都城空虚,等王铎孤立无援。”
屋里安静了一下。
谢琬问:“那现在怎么办?调兵吗?”
“调不动。”我摇头,“户部粮仓被裴党卡着,兵部又听命于太子,真等朝廷发令,边关早塌了。”
密使猛地抬头:“楚先生!将军说了,只要您一声令,他死战不退!但军心浮动,若无您亲至,怕撑不过三日!”
我看着他,慢慢合上折扇。
“回去告诉王铎——我不去。”
他一震,还想说什么。
我抬手打断:“我不是不去,我是不能去。”
我起身走到桌前,提笔蘸墨,写得极快。
“火油伏南,空营诱东,弩阵藏西。斥候三队,沿旧驿道埋响铃石,敌至百里即报。另传令下游两寨,拆桥断木,放水淹谷口,迟其行军。”
写完,吹干墨迹,卷好封进竹筒,递给他。
“这是军令,盖我私印,可调边关暗卫。王铎认得。”
密使接过,没动。
“若您不在前线……将士们怎么信?”
“你回去就说。”我盯着他,“七日后申时,都城与边关,同时动。”
他愣住。
“他在前哨营,我在中军帐。他守的是城,我守的是局。各司其职,谁也不许乱。”
密使终于低头,重重磕了个头,转身跃窗而出。
我走到窗边,看见他翻上马背,缰绳一扯,马蹄扬起泥尘,冲进晨雾里。
谢琬站到我旁边,看着远去的影子。
“你觉得他能活着回去吗?”
“能。”我说,“夜隼十年传讯未失手,这次也不会。”
她低声说:“可万一北狄半路截杀呢?”
“不会。”我冷笑,“他们现在得意得很,以为我们慌了。可汗一定下令全军压进,要打个痛快。这种时候,没人会分兵去追一个信使。”
她扭头看我:“你就这么肯定?”
“我不是肯定。”我回身坐下,把折扇放在桌上,“我是算过。”
她走过来,站在我对面:“算什么?”
“算时间。”我伸出三根手指,“第一,北狄集结需要补给,他们靠抢粮维持大军,行军速度不可能太快;第二,狼谷狭窄,十万骑兵得拉成三十里长队,调度缓慢;第三,他们走的是险道,夜里不敢疾行,一天最多走六十里。”
我收起手指:“三日到边关?吹牛。最快也得四天半。”
她皱眉:“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说了有用吗?”我反问,“密使要的是信心,不是数据。王铎要的是命令,不是分析。我现在要是说‘来得及’,他们会松劲;我要是说‘来不及’,他们会慌。”
我顿了顿:“所以我只给指令,不给判断。”
谢琬盯着我看了几秒,忽然笑了:“你真是……一点情面都不讲。”
“情面?”我挑眉,“战场上,活人才有资格讲情面。死人连哭都无声。”
她没再笑,手指轻轻碰了下玉珏。
“你说七日后申时,都城和边关同时动……到底要做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拿起折扇,轻轻敲了下桌面,“现在,先让我睡两个时辰。”
“你还能睡得着?”
“越大事,越要睡。”我站起身,把椅子拖到床边,“脑子清楚,才能赢。”
我躺下,闭眼。
屋里静下来。
谢琬还在窗边站着,没动。
过了会儿,她轻声说:“楚昭。”
“嗯。”
“如果那天……你真的要替我挡箭,我会怎么办?”
我没睁眼:“你不用怎么办。你只需要记住——别回头。”
她没再说话。
我听着她的脚步声绕过桌子,停在门口。
门开了一下,又轻轻合上。
我知道她没走远,就在门外守着。
挺好。
我翻了个身,把手垫在脑后。
七日后申时,地脉震动,九鼎将出。
北狄南下,边关告急。
裴仲渊在朝中蠢动,萧景珩在草原窥视。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乱局。
但我看得很清楚——这不是乱。
这是局。
而我,是执棋的人。
窗外天色渐亮,街上有了动静。
卖豆腐的吆喝声传来,小孩追着狗跑过巷口。
和平得像个假象。
我眯着眼,手指在扇骨上划过一道刻痕。
这一局,我先落子。
王铎守边关,我守都城。
他挡刀,我断路。
等到申时,钟鼓楼的铜钟敲响第七下——
所有棋子,一起动。
我正想着,楼下传来脚步声。
不是巡丁,也不是客人。
是重靴踩在木板上的声音,带着泥,一步一顿,像是走了很远的路。
我睁开眼。
门被推开。
一个人站在门口,浑身湿透,披着蓑衣,手里拎着一只青铜铃铛。
铃铛上刻着七个星点。
他开口,声音沙哑:“皇陵方向……昨夜子时,铃响了七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