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还没到,天已经变了。
云压得很低,风卷着沙子打在脸上,皇陵旧址的地面裂了几道细缝,像是被人用刀划过。谢琬站在我旁边,手指一直掐着掌心,指甲都泛白了。她没说话,但我听得见她的呼吸声,比平时快了一点。
我从袖子里抽出那张星图,摊在地上。纸边被风吹得翻起来,我用一块碎石压住一角。另一边摆上算筹,七日来推演的卦象重新排了一遍。数字对得上,方位也没错,就差一个时辰。
“你说……若母后错了呢?”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若这鼎根本不认我?”
我没抬头,继续拨动算筹。“你母后要是错了,就不会让你来找鼎。”我说,“她要是怕你死,就不会留信说‘带琬儿往皇陵取图’。她说的是‘取’,不是‘祭’。”
她没再问。
远处传来铜漏滴落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守在山下的兵卒报时:“申时整。”
话音刚落,脚底猛地一震。
我抓住谢琬的手臂往后退了半步。地面像被什么东西顶了起来,裂缝迅速扩大,石块蹦起半人高。一道青铜色的光从地底冲出,直射天际。风停了,连沙尘都悬在空中。
九足巨鼎缓缓升起,每一寸露出地面,都带着沉闷的嗡鸣。鼎身刻满星宿轨迹,光流转动,像是把整个夜空装了进去。它停在半空,不动了。
谢琬盯着那鼎,脚步往前挪了一下,又停下。
“去碰它。”我说。
“万一——”
“没有万一。”我打断她,“你从边关逃命的时候,没想过活;你在朝堂上举旗的时候,没想过退;你现在站在这儿,也不是为了看一眼就走。”
她咬了下嘴唇,伸手。
指尖碰到鼎身的瞬间,鼎面亮了。星图浮现,北斗偏移,紫微东移,两条光轨分别指向都城和狼谷方向。我蹲下,拿算筹比对星轨间距,一边心算一边念数。
三息之后,我站起来。
“王将军破敌了。”我说,“北狄可汗被困狼谷,十万大军溃散。南门火油陷阱全数引爆,裴党死士无一生还。”
谢琬猛地转头看我。
“你怎么知道?”她问。
“鼎告诉我的。”我说,“星图动了,战局就定了。这不是猜的,是结果。”
她回头看着鼎,手还贴在上面,眼眶有点红,但没哭出来。
就在这时,山崖那边传来脚步声。
十几个人冲上来,全是裴党残部,领头的是个穿灰袍的文官,手里举着一把短剑。他指着我们大喊:“妖鼎惑众!先皇后早被废黜,此女岂配承天命!这是幻术!是楚昭设的局!”
我没动。
谢琬想往后退,我伸手拦住她。
灰袍人带着人往前冲,嘴里还在喊:“毁了这鼎!揭穿他们的骗局!”
我甩出折扇。
扇骨飞出去,正中那人膝弯。他惨叫一声跪倒在地,短剑掉进沙里。其他人全停住了,没人敢再上前一步。
我走到鼎前,站在谢琬前面。
“你们不信天?”我说,“好。那我问你们——南门火油是谁埋的?北狄可汗为何被困狼谷?边关捷报为何恰在此时?”
没人说话。
“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扫视他们,“有人贪墨军饷三十万两,账本藏在祖坟地窖;有人私通北狄,每月送密信走西市茶商的货箱;还有人,在先皇驾崩当晚,亲手烧了三封证词。”
我指了指九鼎。
“这鼎不说话。但它知道。你们心里最怕的那一笔账,它都记得。”
有个年轻幕僚突然跪下,双手抱头。接着第二个、第三个,陆续有人跪倒。最后只剩那个灰袍人,还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
我走过去,低头看他。
“你说这是幻术?”我问,“那你告诉我,申时地动,天地共鸣,是你能演出来的?你连铜漏几点都不准,还想骗天?”
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我转身回到谢琬身边。
她一手扶着鼎,另一只手攥紧了我的袖角。我没甩开。
“现在你知道了。”我说,“他们怕的不是你,是这个鼎。更怕的是——你背后站着的人。”
她看了我一眼,嘴角动了动,没笑,但眼神稳了。
远处传来马蹄声,一队黑甲军从山下奔来。领头的是王铎的副将,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禀都指挥使,边关急讯——王将军已押解北狄可汗入关,三日内抵都城!另查出裴党余孽十二人,已于途中擒获!”
我点点头。
“知道了。”
副将退下。
谢琬低声问:“接下来呢?”
“接下来?”我看着九鼎,“该收网了。”
她没再问,只是把手放在鼎身上,掌心贴着那幅星图。光映在她脸上,照出两个淡淡的梨涡。
我从地上捡起折扇,拍了拍灰,重新插进袖中。算筹收进布袋,星图卷好塞进怀里。风又起来了,吹得衣角猎猎作响。
山下传来呼喝声,又有几队士兵赶到,列阵待命。天空依旧阴沉,但那道青铜光柱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亮。
谢琬忽然说:“我娘要是看见今天这一幕,会不会高兴?”
“她要是不高兴,”我说,“就不会选你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
我没再说话,只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盯着山道尽头。
那里尘土扬起,像是还有人要来。
但我知道,真正的对手已经没了。
裴仲渊死了,萧景珩跑了,沈无咎被王铎斩于狼谷口。剩下的,不过是些等着被清算的残渣。
可就在我放松警惕的那一刻,谢琬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等等。”她说,“鼎……动了。”
我立刻回头。
九鼎表面的星图正在变化。原本静止的光点开始移动,紫微星剧烈闪烁,一条新的光轨从鼎底延伸而出,直指西北方向。
我皱眉。
西北……是天机阁旧址。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地面再次震动。
这次不是一下,而是连续三波,一波比一波强。碎石滚落山坡,远处的树木歪斜倒地。山下士兵惊呼着后退,阵型大乱。
谢琬死死抓着鼎,整个人被震得摇晃。
我冲上去护住她,背对着鼎身展开双臂。风沙扑面,耳朵里嗡嗡作响。
第三波震动结束时,九鼎发出一声长鸣。
像是钟,又像是号角。
紧接着,鼎身上浮现出一行古字,由暗转亮,逐个显现:
“影未死,图未合,劫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