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正三分。
我蹲在地上,手指压着星图一角,算筹排成一列,第七颗刚摆到北斗位置,地面震了一下。不是那种要裂开的动静,是稳的,像钟被敲了第一声。
谢琬的手还贴在鼎上,指节发白。她没动,也没说话,但呼吸变了,比刚才沉。
“就是现在。”我说,“别松手。”
她咬了下嘴唇,没应,掌心却更用力地按了下去。
星图亮了。
不是慢慢浮现的那种,是一下子就亮起来的,像是有人从背后点着了火。地上的图和鼎身的光轨连在一起,一条线对一条线,没有断口。北斗七星的位置全对上了,第七星偏移的角度也和我算的一致。
鼎身震动,发出低响,像牛吼,又像风过山洞。
四个字浮出来:天命所归。
字是古篆,青铜色,一个一个从鼎面升起来,悬在半空两寸高,不晃也不散。光很稳,照得人脸上没有影子。
谢琬跪了下去。
我没拦她。她膝盖砸进土里,肩膀抖了一下,眼泪直接落下来,滴在鼎脚边,洇出一个小黑点。
“母后……”她声音哑,“您看见了吗?”
我没说话,只把折扇放在她手边。扇骨朝上,刻的卦象对着那四个字。
她抬头看我,眼睛红得厉害。
“你说过,母后要的是这天下。”我语气平,“现在,鼎说了同样的话。”
她盯着我看了两秒,又转头看向那四个字。
风起来了,吹得她的裙角打在鼎身上,啪啪响。光柱还在,比刚才亮了一倍不止,直冲天上。远处山道上有影子在动,是人,是马,但离得远,听不清话。
她慢慢站起来,手没离开鼎。
指尖顺着“天”字的笔画走了一遍,又划到“归”字末尾。她低声说:“母后,我懂了。”
我没问她懂什么。有些事不用说。
她站直了,背挺了起来,下巴抬了一点。不再是那个缩着肩躲在祠堂里的小姐,也不是醉酒后抱着我胳膊哭的小孩了。她是谢琬,是能站在九鼎前接住天命的人。
我弯腰捡起折扇,拍了拍灰,插回袖中。
就在这时,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骑兵冲上山道,黑甲,长枪,旗帜卷着没展开。领头那人银甲未卸,满脸风尘,胡子拉碴,但走路带风,几步就跨到高台前。
王铎。
他单膝跪地,声音大得震耳朵:“启禀小姐!边关大捷!北狄可汗已被押入牢城,三日内献俘阙下!另斩敌将七人,破营十二座,缴获战马五万匹,粮草堆积如山!”
他说完,没起身,等着。
谢琬看着他,没急着开口。她转头看了我一眼。
我点点头。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鼎前,伸手抚过“天命所归”四个字,然后朗声道:“传令四方——自今日起,改元‘昭琬’,赦天下罪囚,开仓赈饥。九州一统,天命在琬!”
话音落,九鼎再鸣。
这一声比刚才长,像是从地底深处拔出来的,带着回音。光柱猛地一涨,百里外都看得见。山下守军齐刷刷跪倒一片,连马都跪了前腿。
王铎低头,重重磕了个头:“遵命!”
他起身,转身就要走。
“等等。”我说。
他停下,回头。
我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过去:“这是裴党余孽名单,十二人,藏在西市、南巷、东湖三处别院。你带人去抓,活的带回来,死的报姓名。”
他接过,扫了一眼,塞进怀里:“明白。”
“别用刑。”我说,“让他们自己招。只要开口,一律免死罪,贬为奴籍。”
他一愣:“这……合适吗?”
“合适。”我说,“杀光容易,收服难。现在要的是稳,不是血。”
他点头:“我懂了。”
说完,他抱拳,转身下台,翻身上马,带队离去。马蹄声渐渐远去,尘土飞扬。
谢琬站在我旁边,手还贴着鼎。
“你觉得他们会信吗?”她问。
“谁?”
“那些人。还没跪下的。”
我笑了笑:“不信也没用。天命不是用来信的,是用来压的。你有鼎,有军,有政令,他们再不信,也只能低头。”
她没笑,但嘴角动了一下。
“楚昭。”她忽然叫我的名字。
“嗯?”
“如果那天我没来找你呢?如果你没推演星图,没来皇陵……这一切还会发生吗?”
我看着她:“不会。”
“所以你是必要的?”
“我不是必要。”我说,“我是刚好在对的时间,做了对的事。换了别人,也许也能做到,但没我这么快。”
她哼了一声:“你还真是不谦虚。”
“谦虚没用。”我说,“能活着走到今天,靠的不是谦虚,是算得准,说得狠,下手不留情。”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那你以后还会帮我吗?”
我转头看她。
她眼神很认真,不像开玩笑。
“帮你?”我说,“我不是一直在帮?”
“我是说……以后。”她声音低了一点,“等天下定了,你还留在我身边吗?”
我没立刻回答。
远处又有马蹄声传来,比刚才小,是探子。
那人飞奔上台,跪下:“报!裴仲渊尸首在乱石岗发现,确认已死。萧景珩逃往漠北,沈无咎伏诛于狼谷,首级已送入京!另有密信一封,来自西北——”
他递出一封信。
我接过,没打开。
谢琬看着我:“是谁的信?”
我捏着信角,没松手。
“不知道。”我说,“但我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什么?”
“两个字。”我顿了一下,“等你。”
她皱眉:“等我?谁等我?”
我没答。
风突然停了。
九鼎的光柱还在,但亮度降了一点。天上的云裂开一道缝,阳光照下来,正好落在鼎顶。
谢琬伸手摸了摸鼎耳,忽然说:“我娘留给我的那块玉佩,你说它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我看着她。
她眼神清亮,没有试探,也没有怀疑,就是想知道。
“因为有人交给我。”我说,“她说,这块玉,只有在你握住鼎的时候,才能还你。”
“她是谁?”
“你见不到她了。”我说,“但她见过你,在你三岁那年,抱着你在宫墙下走了三圈。”
谢琬的手顿住了。
她低头看着鼎,又抬头看我:“那你呢?你到底是谁?”
我合上折扇,轻轻敲了下鼎身。
当的一声。
“我是谁不重要。”我说,“重要的是你现在站在哪儿。”
她看着我,很久。
然后她笑了。
不是梨涡浅笑,是真正的笑,眼角都翘起来。
“好。”她说,“那我就站这儿。”
她转身面向山下,举起一只手。
“传令!”她声音清亮,“明日午时,开宫门,受百官朝贺!违者,以逆论!”
台下士兵齐声应诺,声震山谷。
我站在她身后半步,看着远方。
信还在手里。
我没拆。
但我知道,西北那边,有人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