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还在我手里,没拆。
风停了,九鼎的光柱缓缓收敛,山下士兵的呼喝声渐渐远去。谢琬站在高台边缘,手贴着鼎身,指腹划过“天命所归”四个字的刻痕。她没回头,声音很轻:“接下来呢?”
我收起折扇,插回袖中。“人还没清完。”
她转头看我,眼神有点空,像是刚从一场梦里走出来。
“裴党还在。”我说,“名单上的十二人,抓了八个,还有四个漏了网。主子也没见着。”
她眉头一皱:“裴仲渊?”
我点头。“尸体在乱石岗被发现,但没人确认是他。王铎带人搜了三遍,只找到半截玉佩,是他腰上常挂的那块。”
谢琬的手慢慢握紧。“如果他还活着……”
“他就不会躲到现在。”我打断她,“他这种人,宁可死在朝堂上,也不会死在荒山野岭。”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下。“你总能说得人心里发冷。”
我没接话,只看了眼天色。申时已过,宫门该关了。
***
半个时辰后,我们进了宫。
大殿灯火通明,禁军列队守在四门,铁甲映着烛光,像一层层叠起来的铜墙。地上铺了红毯,一直通到龙座前。谢琬走上去,站定,转身看我。
我站在阶下,没动。
“带上来。”她说。
两名黑甲侍卫押着一个人进来。
那人穿着月白锦袍,袍子脏了,袖口撕裂,脸上有道血痕,是从眉骨划到嘴角的。但他抬头的时候,眼睛还是亮的,像刀锋反光。
是裴仲渊。
他走到殿中,不跪,也不低头,反而笑了笑:“小姐别来无恙。”
谢琬站在高处,冷冷看着他。“你母族制毒,父系通敌,伪造遗诏,勾结北狄,毒杀先皇,谋害皇后——哪一条,够你死十次?”
裴仲渊轻轻摇头。“谋害皇后?我可没动手。我只是……让事情变得更容易发生。”
谢琬脸色变了。
我走上前,折扇敲了下他的脸。“你说得对。你从不动手。你只负责递刀。”
他侧头看我,笑意更深。“楚昭,你赢了。可你真觉得,杀了我,这天下就太平了?”
我没理他,转头对谢琬说:“你想怎么处置他?”
她盯着裴仲渊,手慢慢抬起来,指向他。“我要亲手砍下他的头。”
殿内一片寂静。
裴仲渊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好啊。让我看看,当年那个躲在祠堂哭的小姑娘,能不能挥得动刀。”
谢琬咬牙,从旁边侍卫手中夺过剑,快步走下台阶。
剑尖对着裴仲渊的喉咙,她手在抖。
裴仲渊闭上眼,声音轻得像耳语:“母后临死前,也是这样看着我的。她说‘求你’,可我还是倒了那碗药。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弱者求饶的样子,最让人快活。”
谢琬猛地扬起剑。
我一步上前,抓住她手腕。
“我来。”我说。
她回头看我,眼里有火,也有水。
我把剑拿过来,反手一刺。
剑尖穿过他心口,血喷出来,溅在旁边的龙柱上,一道斜的红痕。
裴仲渊睁眼,咳了口血,还想笑,但笑不出来。他看着我,声音断断续续:“黄泉路上……我等着看你……怎么守这天下。”
我拔出剑,任血顺着刃流下,滴在汉白玉阶上,一滴,两滴。
“我不守天下。”我说,“我算天下。”
谢琬站着没动,手垂在身侧,指尖微微发白。
我把剑递给她。“拿着。”
她迟疑了一下,接过。
“你不杀他,是因为你是君。”我说,“我杀他,是因为我是臣。从今往后,你的手要颁诏,不是执刃。”
她低头看剑,剑身映着她的脸,一半亮,一半暗。
良久,她走到旁边的剑架前,把剑插进去。动作有点生硬,但稳。
殿内没人说话。
我扫视一圈。“裴党谋逆,主犯伏诛,余党按名单缉拿,三日内具结上报。凡自首者,免死罪,贬为奴籍。拒捕者,格杀勿论。”
几名文书官立刻记下。
谢琬站在剑架旁,手指轻轻碰了下剑柄,又收回。
“就这样?”她问我。
“就这样。”我说,“他们没了头,活不久。”
她点点头,没再说话。
我看了眼龙柱上的血迹,又看裴仲渊的尸首。他还睁着眼,嘴微张,像是想说什么。
侍卫上前拖走尸体,血在地上拉出一条线。
谢琬忽然开口:“他最后那句话……你真的不在意?”
我转头看她。
“他说等你下黄泉。”她声音低了些,“你不怕?”
我笑了笑。“怕什么?我又不死。”
她皱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没答,只把手伸进袖子里,摸了下那封没拆的信。
西北来的。
我知道是谁写的。
也知道她等的是谁。
但现在不能说。
谢琬盯着我,像是要看穿什么。
我避开她的视线,走到殿门口,看了看天。
月亮出来了,不大,也不亮,挂在屋檐角上,像一块旧玉。
“明天午时开宫门。”我说,“百官要来朝贺。”
“你去吗?”她问。
“我去。”我说,“但我不跪。”
她哼了一声。“你还真是规矩都不放在眼里。”
“规矩是人定的。”我说,“我又不是人定的。”
她愣了一下,随即瞪我。“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没解释,只拍了拍袖子,转身往殿外走。
她跟上来一步。“楚昭。”
我停下。
“你说……如果那天我没来找你,这一切还会发生吗?”
我回头,看着她。
她眼神认真,和刚才不一样。
“不会。”我说。
“所以你是必要的?”
“我不是必要。”我说,“我是刚好在对的时间,做了对的事。”
她撇嘴。“你还真是不谦虚。”
“谦虚没用。”我说,“能活到今天,靠的是算得准,说得狠,下手不留情。”
她不说话了,低头踢了下地上的小石子。
我继续往前走。
她又叫住我。
“楚昭。”
“嗯?”
“那你以后还会帮我吗?”
我站住,没回头。
远处传来更鼓声,三响。
我抬起手,看了眼袖口沾的血。
已经干了,变成深褐色。
“帮你?”我说,“我不是一直在帮?”
“我是说……以后。”她声音更低,“等天下定了,你还留在我身边吗?”
我转过身,看着她。
她站在大殿中央,身后是那根染血的龙柱,面前是空荡荡的朝堂。
她不像千金小姐,也不像醉酒哭闹的孩子。
她像一个真正的君主。
只是还不太会藏住自己的软。
我走回去,站到她面前一步远。
“你记得九鼎现世那天,你说什么?”我问。
她眨眨眼。“我说……母后,我懂了。”
“你懂什么?”
“我懂了,这天下,我得自己扛。”
我点头。“那就够了。只要你还扛着,我就不会走。”
她嘴角动了动,没笑出来,但眼神松了些。
“那说好了。”她说,“你不许跑。”
“我不跑。”我说,“但我也不立誓。”
“为什么?”
“因为誓约都是假的。”我说,“我做给你看,比说什么都强。”
她终于笑了下,很浅,但真实。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脚步声。
一名侍卫快步进来,跪下:“启禀小姐,西市别院抓到一人,自称是裴仲渊胞弟,有重要情报献上!”
谢琬看向我。
我皱眉。
裴仲渊没有弟弟。
他母亲早年难产,只生了他一个。
我抬脚往殿外走。
“别让他进大殿。”我说,“带到偏厅,我亲自问。”
谢琬跟上来。“要不要加派守卫?”
“不用。”我说,“要是真有问题,多十个人也没用。”
她没再问,只跟着我一起往外走。
夜风拂过廊下铜铃,叮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