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河眉头一挑,军中汇报讲快精准,少有犹豫时候。营地出什么事,连他亲信部曲都迟疑了。
“去看看。”
他和秦怀道离开魏博营地,骑马返北路军。
北路军营地,还是他几天前建立。唐军撤走后,新罗人原地占领,现在新罗人走,又回到他们手里。
营地里到处乱糟糟,许多士兵在建帐篷。
部曲引他们往山边走,沿途士兵皆低泣。杜河心中不妙,加快了步伐,待走到山脚,那里围满了人。
“都督……”
士兵们见到他,眼中带有悲愤。人群让开道路,他才看到景象。
春日和煦温暖,他却浑身发寒。
坟!
几百个坟翻开,露出里面红土。在满山翠绿中,这些空坟格外显眼。宛如群山伤疤,赤裸又血腥。
而在山脚边,挖一个巨大深坑。
在大坑周围,放着许多圆状物。杜河眼力非凡,一眼就是认出,那不是石头,而是一颗颗人头。
人头已经腐败,流淌着绿液。空洞眼眶中,爬着不知名飞虫。
数百个人头,围满了深坑!
杜河缓缓走上去,鼻尖传来浓烈尸臭。大坑里是尸首,一具具无头尸首,堆叠在一起,令人骇然听闻。
“这是……”
秦怀道失声惊呼。
“营州卫的士兵。”
杜河语气森森,抓住一团泥土。那红土带着殷红,似乎血迹未去。一群秃鹫感到煞气,急忙扑棱飞走。
“禽兽!”
秦怀道胸膛起伏,陷入怒火中。
忽而一个壮汉跳进去,他手里捧着人头,不停翻找着尸体。只是那尸身腐烂,哪里分得清人。
“老王,俺找不到你啊……”
李会抱着人头,大声哭喊着。他站在群尸间,散发浓烈的悲伤。
“李会,上来。”
秦怀道看不下去,伸手过去拉他。
李会却似没听见,他目光四处搜寻,忽而眼中亮起希望。他踩着尸体过来,举起头颅朝杜河。
“都督,你帮俺找啊。王疯子,你认识啊。”
杜河鼻尖一酸,朝他伸出手。
“找不着了。”
李会如遭雷击,他心中有本事的人,都确定这件事。他无力跪在坑里,眼泪决堤一般流下。
“没了身体,他怎么找俺喝酒……”
杜河不忍再看,缓缓转过身。部曲拿着一张纸,他接过一看,上方几个大字,败者野狗食。
“好好,好一个败者野狗食。”
杜河闭上眼,一股狂怒席卷他。在他观念中,人死债消,固安那次京观,是作为高句丽屠城报复。
将坟挖出来戮尸,简直骇人听闻!
他目光向下看去,一双双眼睛,充斥着怒火。士兵们沉默着,看向他们的统帅,似乎在期盼着什么。
“我。”
杜河踏出一步,声音震耳欲聋。
“以营州都督之名起誓,无论天涯海角,今生必杀金庚信。如违此誓,天诛地灭,人神共弃!”
“复仇!”
“复仇!”
山呼般的怒吼,响彻莽莽群山。
……
下午,头颅和尸首,都埋在大坑里。杜河命人刻上阵亡者名字,祭拜士兵不断,低泣声不绝于耳。
秦怀道俘郎徒二十三人,皆被带来此地。
“大总管……”
郎徒们看到他,表情十分复杂。
杜河指着满山空坟,道:“营州卫的将士,我的兄弟,曾埋尸于此。你们国主挖坟戮尸,要他们被野狗食。”
“这……”
“怎么可能!”
郎徒们不敢置信,亵渎死者是大恶。风月仙何等人物,怎会干这种事。但唐军杀人眼神,由不得他们不信。
“你们当中,有一些熟面孔。三个月前,我带你们奔袭百里,击败高百联军。”
杜河语气平淡,仿佛和老友闲聊。
“你们勇敢,骄傲,仁义,朝气,我很欣赏。战争没有对错,我们各有立场,或为新罗,或为大唐。”
郎徒们面有愧色,女王借昔氏手,屠戮唐廷使团,风月仙更是戮尸。
新罗啊,终究对不起这位大总管。
“金庚信必死无疑,谁也救不了他。”
“作为敬重的对手,原本你们能回新罗。但金庚信点燃我的怒火,现在,你们需要付出代价。”
“跪下谢罪,否则死!”
杜河语气森森,带着不容置疑。
他说完这句话,便负手站在一旁。郎徒们陷入沉默,向敌方战死者下跪,就是在侮辱死去的战友。
可理智告诉他们,风月仙做错了。
一个郎徒挺身而出,大笑道:“风月仙违背花郎道,已不配做国主。可我不会下跪,请速杀我。”
“杀。”
杜河一挥手,劲弩射入胸口。那人捂住胸口,缓缓倒在地上。
“为国尽忠,不负……花郎……名……”
他俊秀脸上带着笑,最终垂手死去。余下郎徒满脸悲切,几个人咬着牙,似乎下定决心,挺身站在前面。
“吾请赴死。”
“杀。”
每出来一个人,杜河毫不犹豫。
一连杀掉七人后,再无人站出来。
一个郎徒走出来,道:“战争没有对错,但伦理存在人心。我为花郎道一员,理应向他们谢罪。”
他一撩衣袍,双膝跪在地上。片刻之后,余下十五人皆跪。
……
秦怀道带人合营,北路军暂时能安歇。不过发生这样事情,营地气氛格外沉重。每个人心中,都憋着一团火。
深夜,中军帅帐内,两人对坐议事。
“三城有多少守军?”
“一共四千,外加东突厥六千。”
秦怀道抚着大手,又沉吟道:“仆从军战力不行,我没带他们。本次一千步卒和轻骑,都是魏博府兵。”
杜河凝视地图,眉间一片冷色。
“计划要改变了。”
“你说。”
“我要精简人马,这两千人会征召到北路。契丹人调回三城,让他们守城去。粮草物资,你替我补充。”
“好,可惜我不能亲去。”
秦怀道爽快答应,杜河是北路主帅,权力仅次于李绩,可临时征召友军。
杜河当然理解他,守城是大事,他这次出击不过百里,再南深入就不行了。三城涉及粮道,万万不能出事。
“那把薛礼调给我。”
这人勇冠三军,可做奇兵用。
而且是传奇人物,他想给立功机会。
秦怀道面色凝重,道:“只怕不行,我下午和薛礼谈过。他说帅不因怒兴兵,似不愿意参与进来。”
杜河笑了一声,果然人各有各想法。
“你不是他恩主么?”
秦怀道苦笑一声,“不是,我只引荐一下。他恩主是大总管,从府兵提到校尉,我哪有这本事。”
杜河顿时明了,原来他投靠李绩了。
中路的人去北路,立功还好说,万一吃了败仗,少不免吃挂落。他不是秦怀道,不想冒险也是常情。
“无妨,明日大军会合,我会再做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