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城废弃书院的木门早被拆去当木板,只剩歪斜的门框立在那里,像个缺了牙的老人。
风卷着沙粒灌进院子,卷起地上的药渣与稻草,打在堆成掩体的书架上,发出 “哗啦” 的轻响,书页抖得像在发抖。
陈琳踩着沾满褐色药渍的白褂下摆,将最后一本厚重的《本草经》压在书架顶端,指尖按得书脊发陷。
医书垒得足有半人高,中间夹着几瓶盛满酒精的瓷瓶,瓶身泛着冷光,活脱脱成了一道能攻能守的临时防线。
她摘下沾血的手术手套,露出掌心磨出的硬茧 ——
这双手本该握着银亮的手术刀,在无影灯下缝合伤口、取出弹片。
可现在,指缝里还沾着木屑,刚从院外捡来的断剑靠在脚边,剑刃上的锈迹蹭脏了白褂下摆,晕开一小片褐痕。
“都动起来!”
陈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目光扫过院子里忙碌的医护人员,像扫过手术台的器械。
“把能拆的病床都拆了,床腿削尖当拒马,拦在院门口;酒精分装进陶罐,每个罐口塞半尺长的布条,做燃烧瓶。”
“伤兵里能握东西的,都发一把削尖的木片 —— 咱们是医生,得救人,但前提是,得守住这医院!”
她顿了顿,语气更沉:
“医院没了,前线的弟兄们伤了、残了,找谁治?”
年轻的护士小苏蹲在墙角拆病床,螺丝刀拧得 “咯吱” 响,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满是灰尘的床板上。
昨天她还在给黑风口来的伤兵换药,那兵胳膊上缠着厚绷带,还笑着说 :
“等伤好了就回黑风口找兰夜哥”。
可今天,燕云军的斥候已经摸到了书院外围,他们不得不放下针管,拿起武器。
她抹了把眼泪,手背蹭得脸上更脏,用力将床腿从床架上掰下来,木头裂开的脆响吓飞了院角的麻雀。
扛起床腿往院门口走,单薄的肩膀被压得微微下沉,却没停下脚步:
“陈医生说得对,咱们不能退!退了,那些等着换药的弟兄怎么办?”
老药剂师周伯坐在药箱旁,手里拿着个粗陶罐,正小心地往里面倒酒精,动作慢却稳。
他的手指因常年配药而格外灵活,指腹带着药粉的粗糙,却还是因为紧张微微颤抖,酒精偶尔溅出几滴,落在满是皱纹的手背上。
他浑然不觉,只是盯着罐口,生怕倒洒半分:
“我活了五十多年,配过治风寒的药,也配过止血的散,还是头回配‘燃烧瓶’。”
周伯苦笑着摇头,将浸了酒精的布条塞进罐口,摆进旁边的竹筐里,摞得整整齐齐:
“可只要能守住医院,别说做燃烧瓶,就是让我拿药杵跟燕云兵拼,我也去!”
陆云许靠在墙角的稻草堆上,身上盖着件破旧的棉絮,棉絮上的破洞露出里面的稻草。
丹田内的金丹还在隐隐作痛,像有根细针在反复扎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臂刚缝合的伤口,线结处渗着淡淡的血痕。
他看着医护人员们忙碌的身影,撑着墙缓缓坐起身,动作慢得像怕扯破伤口,对着陈琳的方向喊道:
“陈医生,院后有个排水渠!”
“宽两尺,能钻人,得用石板封上,不然燕云军肯定会从那偷袭!我能用灵力冻一层冰壳,能加固些!”
陈琳转头看向陆云许,眼中闪过一丝担忧,脚步加快走过去:
“你别勉强!”
刚才给陆云许换药时,她清楚看到他丹田处的灵力波动有多微弱,金丹裂缝还没稳住,强行催动灵力,只会加重伤势。
她伸手想扶陆云许躺下:
“排水渠我让小苏和两个能走的伤兵去封,你好好养伤,别乱动!”
“不行。”
陆云许摇了摇头,轻轻推开陈琳的手,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脚步有些踉跄,每走一步都要停顿一下。
指尖渐渐凝聚起淡蓝色的灵力,那是《水衍四时诀》的寒气,只是比往常微弱了许多,像一团随时会熄灭的冷火。
“多一道防线,大家就多一分安全。”
他朝着院后挪去,身影在院墙的阴影里晃了晃。
走到排水渠边,看着渠口的石板,将灵力缓缓注入 ——
冰蓝色的寒气顺着石板蔓延,很快在渠口冻出一层半尺厚的冰壳。
冰面泛着冷光,与石板牢牢粘在一起,像一道无法穿透的屏障。
灵力耗尽的瞬间,陆云许的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在渠边,小苏及时冲过来扶住他,胳膊肘顶在他背后,用力撑住。
“陆队!你怎么这么傻!你要是倒下了,兰夜哥还在黑风口等着呢!”
小苏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扶得极稳。
陆云许笑了笑,声音微弱却温和,气息都有些不稳:
“没事,歇会儿就好。你们…… 都在为前线的弟兄们拼,我不能只躺着。”
医护人员们看着陆云许苍白的脸,看着他明明站都站不稳,却还是拼尽全力加固防线,心中都涌起一股暖流。
周伯走过来,手里端着一小碗汤药,碗沿还冒着热气:
“这是我刚熬的参汤,你喝点,补补灵力。”
他递过去,语气带着心疼:
“别嫌苦,里面加了点蜜,能润润嗓子。”
小苏则找了块干净的布条,重新给陆云许裹了裹左臂的伤口,动作比之前更轻柔,生怕扯到线结:
“陆队,你放心,我们会守住医院的!绝不会让燕云兵进来!”
风还在刮,院门口的书架被吹得微微晃动,书页拍打的声音像在鼓劲,却没人再退缩。
陈琳握着断剑,站在院门口,目光警惕地望着远处的沙丘,剑刃横在身前,随时准备应对突袭。
小苏和几名伤兵扛着削尖的床腿,守在排水渠边,眼神紧紧盯着渠口的冰壳。
周伯则将竹筐里的燃烧瓶摆得更整齐,竹筐放在手边,随时能递出去。
陆云许靠在稻草堆上,喝着温热的参汤,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稍稍缓解了金丹的疼痛。
他看着眼前的景象 ——
这些本该救死扶伤的医护人员,此刻却拿起了武器,用他们的方式守护着医院,守护着前线的希望。
他知道,就算燕云军来了,他们也不会退。
因为这里不仅是医院,更是北境的 “后方防线”,是无数士兵拼了命也要守护的 “重生之地”。
夕阳的光透过书院破损的窗户,洒在院子里,给每个人的身上都镀上了一层暖金色,连灰尘都变得温柔。
陆云许看着那道光,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
他相信,只要大家一起拼,就一定能守住这里。
就像兰夜守住黑风口,王强守住断桥,张大山守住农田那样,他们也能守住这小小的医院,守住北境的最后一道 “生机线”。
许派的皮鞋踩过地上的燃烧瓶残骸,“咯吱” 一声脆响,像嚼碎了块冻硬的麦饼。
他用靴尖狠狠踢开一块沾血的木片,木片飞出去撞在书架上,带起几片残破的药渣,眼神里的轻蔑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人皮肤发疼:
“躲在角落里?我看你是连站都站不稳吧!”
他凑到陆云许面前,故意弓着腰,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又让院子里每个人都能听见:
“守黑风口?守医院?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要不是李官仁慈,给你口饭吃,你早就饿死在黑风口的沙堆里了!”
扫过院子里东倒西歪的空药瓶,许派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唾沫星子都溅到了陆云许的衣襟上:
“之前给你们送的‘药’,可是李官好不容易凑出来的宝贝,现在用完了,是不是该把‘好处’还回来?比如…… 把你那把破镰刀交出来,说不定还能抵点药钱。”
这话像根火星子,“轰” 地引燃了所有人的怒火。
小苏攥紧手中的手术刀,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发疼,指节泛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却格外坚定:
“你胡说!陆队才不是躲着!他刚才用灵力冻住了排水渠,不然燕云军早就从那钻进来害我们了!”
她往前迈了一步,将手术刀横在身前:
“他自己都快站不稳了,还在拼着命保护我们,你凭什么这么说他!”
周伯也拄着药杵慢慢站起来,药杵在地上顿得 “笃” 一声响,手里举着个空药瓶,瓶身上 “止血丹” 的标签皱巴巴的,里面连半粒药渣都没有:
“好处?我们拿什么好处了?”
他将药瓶重重砸在许派脚边,瓷瓶摔得粉碎:
“你们送的‘药’掺了石粉,多少伤兵用了伤口烂得流脓?我去找你们要正品药,你们说‘一群伤兵,医院不配用’,现在还好意思来要好处?”
陈琳走到许派面前,将手中的断剑 “哐当” 插在地上,剑刃扎进泥土半寸深,震得周围沙粒跳了跳,眼神里的怒火像冰棱一样锋利:
“许官,我们刚击退燕云军,七个弟兄受了重伤,现在要的是伤药和绷带,不是你的冷嘲热讽!”
她盯着许派涨红的脸:
“如果你拿不出物资,就请离开,别在这碍眼,耽误我们救死扶伤。”
“碍眼?”
许派被怼得语塞,脸色从红转青,伸手就要去推陈琳的肩膀。
“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东西,给你们脸了是不是?”
“别碰她。”
一道虚弱却掷地有声的声音突然响起,像块冰砸进沸腾的锅里。
陆云许缓缓站直身体,左臂的伤口被挣开,鲜血瞬间浸透绷带,顺着胳膊肘往下滴,在地上砸出点点暗红的印子,却依旧稳稳挡在陈琳面前。
他的眼神像淬了冰的钢,死死盯着许派:
“你要找的人是我,别为难他们。”
顿了顿,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像敲在石板上:
“还有,你说的‘好处’,是弟兄们用命换来的;你说的‘药’,是护国军士兵应得的补给。倒是你们,克扣物资,倒卖丹药,赚着北境的血钱,还好意思来要‘好处’?”
“你…… 你胡说八道!”
许派被戳中痛处,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陆云许的鼻子,唾沫星子乱飞。
“我看你是活腻了,敢污蔑李官!”
他伸手就要去抓陆云许的衣领,指尖刚要碰到布料 ——
“住手!”
一声怒喝从院门口传来,只见几名能行动的伤兵扶着墙站了起来。
有黑风口来的小兵,胳膊上还缠着渗血的布条;
有第五城弓箭队的伤兵,瞎了一只眼,另一只眼里却燃着怒火;
还有之前被陆云许从妖兽爪下救回的修士,断了条腿,拄着根木杖。
他们有的弯腰喘着气,有的身体还在发抖,却都挡在陆云许身前,像一堵歪歪扭扭却无比坚固的墙:
“你敢动陆队一下试试!”
“就是!陆队为了守北境拼命,你们却在后面吞丹药、扣粮草,还有脸来耀武扬威!”
“滚出去!我们医院不欢迎你这种蛀虫!”
许派看着围上来的人,他们的眼睛里全是怒火,像要把他生吞活剥,连之前最胆小的小护士,都举着手术刀站在人群里,眼神里没有半分惧色。
他身后的两名亲兵也慌了,悄悄往后退了退 ——
他们虽然腰里别着刀,却不敢对着这群连命都豁出去的人动手。
许派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青的是怕,白的是怒,最后咬着牙,用手指着陆云许放狠话:
“好!你们有种!都给我等着!李官不会放过你们的!”
说完,他转身就往院外跑,脚步乱得像踩在棉花上,连掉在地上的马鞭都忘了捡,狼狈得像条被追着咬的丧家之犬。
看着他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院子里的人都松了口气,随即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有人甚至用力拍了拍手。
小苏赶紧扶着陆云许坐下,从药箱里翻出干净的布条,手都在抖,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拆开他渗血的绷带:
“陆队,你刚才太冒险了,他要是真动手,你根本挡不住!”
陆云许笑了笑,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暖意:
“没事,有你们在,他不敢动手。”
他看向周围的人,眼神里满是感激,喉结动了动:
“谢谢你们。”
“该说谢谢的是我们!”
陈琳蹲下身,重新检查陆云许的伤口,语气比刚才柔和了许多。
“你放心,我会把伤口处理好,北凉军的丹药一到,你的伤很快就能好。”
周伯也端着碗汤药走过来,碗沿还冒着热气:
“这是我加了甘草和蜜枣的,不那么苦,你趁热喝,补补灵力。”
他把碗递过去,眼神坚定:
“咱们得好好养伤,等伤好了,就跟李三石他们这群蛀虫算账!”
陆云许接过汤药,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暖意从胃里散开,渐渐漫到四肢百骸,连金丹的钝痛都轻了些。
他看着院子里的景象 ——
陈琳正给断腿的伤兵换夹板,动作轻柔;
小苏蹲在地上整理燃烧瓶,把布条重新塞紧;
周伯戴着老花镜配药膏,鼻尖沾了点药粉;
能行动的伤兵们则合力把书架往院门口挪,加固防线。
每个人都在忙,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汗,却没有半分颓丧,眼里全是坚定的光。
暮色彻底沉了下来,院子里点起了火把,火光跳跃着,映着每个人的脸,映着墙上未干的血痕,也映着他们眼中的希望。
陆云许知道,许派的逃走只是暂时的,李三石他们肯定还会来捣乱,燕云军的偷袭也不会停,但他不再担心。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
身边有这些愿意并肩作战的同袍,有这些用生命守护希望的医者,他们一定能守住这处小小的医院,守住北境的 “生机线”。
夜风掠过院子,带来了远处黑风口的沙味,陆云许仿佛能看到兰夜握着死神镰刀站在防线前的身影,银发散乱,却脊背挺直;
能看到王强在第五城打磨弓箭,独眼里闪着光;
能看到张大山在第四城的农田里加固沟渠,锄头挥得有力。
他们都在为北境拼命。
而他,也要尽快好起来,回到他们身边,一起等黎明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