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哥,借个火?”
器械堆的阴影里钻出来个人影,声音粗憨,是甲士兵独有的调调——
连尾音带的那点西境口音都仿得丝毫不差。
乙士兵正蹲在地上擦玄铁长枪,浸过松油的布巾蹭得枪杆发亮,油星子溅在冻硬的泥地上,凝成小疙瘩。
他抬头时,正看见“甲士兵” 挠了挠后脑勺,指节上那道被妖兽抓过的疤,和真甲哥的位置分毫不差。
“说啥?”
乙士兵把布巾往膝盖上一搭,枪杆往泥里一拄,枪尖扎起块冻土。
“乙哥,你当老周是真救你?”
“甲士兵” 突然压低声音,凑过来时,呼出的白气里竟带着甲哥常吃的麦饼味。
“我跟炊事班老周值夜,听见他跟文书说,妖兽谷那回,是看你斩了头功才回头捞你——不然凭他的本事,早翻过山梁跑了,哪会管你死活?”
乙士兵的手猛地一顿,布巾“啪”地滑落在地。
他和老周光屁股长大,十五岁一起偷摸参军,西境守哨卡时老周替他挡过妖兽爪,后背的疤至今还留着月牙形的印。
可眼前这张脸太真了,连甲哥笑起来右嘴角歪一下的毛病都有:
“你胡说!”
话刚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攥得泛白,指节抵着枪杆,凉得刺骨。
“我哪敢骗你?”
“甲士兵” 叹了口气,那惋惜的模样跟真的似的,伸手拍了拍乙士兵的肩膀,掌心的老茧蹭得乙士兵脖子发痒——
那是常年握枪磨出来的糙感,假不了。
“你等着瞧,军功册下来,你那记斩首功,保准记在他名下。”
话音刚落,这人影突然晃了晃,像被风吹散的烟,化作一缕黑雾钻进器械堆的缝隙,只留地上一点淡墨似的痕迹,很快被冻住。
乙士兵蹲在原地,松油布巾被他踩在脚下,烂成一团。
他摸出怀里的半块麦饼——
是老周今早塞给他的,此刻嚼在嘴里却没了味。
枪杆上的油光映着他的脸,眼神从笃定变成茫然,最后缠上一层化不开的疙瘩,像被松油粘住的布。
不到半个时辰,伙房后的柴堆旁又起了雾。
黑雾聚成人形时,连乙士兵军袍左胸的补丁都仿得一模一样——
那是他娘用青布缝的,针脚歪歪扭扭。
“甲哥,躲这儿抽根烟?”
他拍了拍甲士兵的后背,说话时故意挑了挑眉,这是乙士兵的老习惯,一得意就挑眉,额角的细纹都跟着动。
甲士兵正往灶膛里添柴,听见声音回头笑了笑,刚要开口,就被“乙士兵” 的话钉在原地:
“我昨儿听见丙哥跟队长哭穷?说你能力不行,全靠沾光才留在主力队——妖兽谷那回,是他引开妖兽你才活下来,不然早成妖兽的便当了。”
甲士兵手里的柴火“哐当”砸进灶膛,火星子溅出来,烫了他的手都没察觉。
他最恨人说他靠关系,当年进主力队,是硬生生跟三个老兵比枪赢的,右手虎口现在还留着枪托磨的茧。
“他真这么说?”
他揪住“乙士兵” 的衣领,指节捏得发白,胸口起伏得像风箱,肺里的气都带着火星。
“骗你是孙子。”
“乙士兵” 撇了撇嘴,模仿着丙哥不屑的语气。
“他是不是总跟你提妖兽谷?就是想让你欠他一辈子人情,以后好占你便宜。”
黑雾散得比上次还快,甲士兵攥着空拳站在原地,指缝里掐进了柴屑,疼得钻心,可心里的火更旺——
他把丙哥当亲兄弟,丙哥居然这么看他。
谣言像灶膛里的火星,沾着柴就烧。
林资诚的黑影在营帐间溜得比兔子快,一会儿变成士兵丙,跟丁士兵说“戊哥要抢你守粮仓的功劳”;
一会儿捏着副队的粗嗓门,跟新兵说“你们班长在队长那儿告你状”。
他太懂这些土生土长的兵——
老兵怕功劳被吞,新兵怕被穿小鞋,主力队员最忌讳“靠关系”,每句话都往最疼的地方戳,由不得人不信。
训练场上先乱了套。
甲士兵和乙士兵练合击术,本该甲攻乙防,甲却故意慢了半拍,乙的木刀差点劈到他的胳膊。
“你搞什么鬼?”
乙士兵吼道,木刀往地上一拄,震得泥点乱飞。
“你不是说我没本事吗?”
甲士兵也红了眼,两人的木刀撞得“砰砰”响,刀背砸在胳膊上,疼得龇牙咧嘴,却谁也不肯停手。
队长把他们拉开时,两人都别着脸,唾沫星子溅在冻地上,很快结成小冰粒。
那对发小彻底反目,是在边境巡逻的第七天。
三头低阶妖兽从林子里窜出来,按规矩甲士兵该守乙的侧翼,可他看着乙的背影,脑子里全是“靠关系”的闲话,手顿了半拍——
就这一愣神,妖兽的爪子已经挠到乙的胳膊,血瞬间渗出来,染红了军袍的袖口。
“你为什么不拦着?”
乙士兵捂着伤口,血从指缝里淌下来,滴在冻硬的地上,砸出小坑。
“你不是觉得我没用吗?自己解决!”
甲士兵吼回去,声音都劈了。
两人扭打在一起时,妖兽趁机扑上来,若不是其他士兵举着长枪拼死砍杀,两人都得交代在这儿。
被救下来时,乙士兵的胳膊肿得像发面馒头,甲士兵的脸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谁也不看谁。
林资诚还故意露马脚。
深夜站岗的赵栓,远远看见“王铁牛” 正跟两个士兵说他“挪用军粮换酒喝”。
赵栓气得浑身发抖,提着长枪就冲过去:
“你敢造老子的谣!”
可刚抓住“王铁牛” 的胳膊,那人就跟化了似的,变成一缕黑雾散了,只留一手淡淡的墨腥气。
等他拽着真王铁牛对质时,王铁牛正抱着酒葫芦打盹,一脸茫然:
“我跟炊事班值夜,压根没离开过伙房!”
两人吵到主事帐前,赵栓说看见黑雾,王铁牛说他血口喷人,各执一词,唾沫星子溅了主事一脸。
最后主事没法,只能把他们调去不同小队——
曾经一起扛过枪的兄弟,如今见了面都绕着走,像避瘟疫。
军营的信任彻底烂了。
训练时没人敢尽全力,生怕暴露弱点被人做文章;
出任务前,士兵们会偷偷检查自己的水壶,怕被人灌了凉水;
夜里的营帐静得可怕,连翻身都轻手轻脚,生怕说梦话被人添油加醋。
以前吃饭时抢着分肉的帐篷,现在各吃各的,筷子扒拉着米饭,眼神却在彼此身上扫来扫去,像防贼。
林资诚的黑影缠在营房最高的望楼立柱后,右眼的黑灵石亮得像淬了毒的星。
他看着下面互相戒备的士兵,看着训练场上敷衍的动作,嘴角咧开个黑牙森森的笑——
他不用杀人,只要把兵心、律法、信任这三样根基刨了,这支军队就会自己垮掉。
那些士兵的绝望、愤怒、猜忌,顺着黑雾涌进他的魂体,让他的黑气越来越浓,连望楼的木柱都被染得发暗。
周砚站在律令石碑前,指尖抚过“公正严明”的鎏金大字——
字上的灰翳越来越厚,连金光都快透不出来了。
风卷着黑雾掠过他的脸,冷得像刀。
他看着营里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脸,曾经的坚定变成了戒备,曾经的热络变成了疏离,心口像被巨石压着。
清算贪腐时,他敢提刀砍恶徒;
可现在,敌人藏在阴影里,用流言当刀子,一点点剜着军队的根,他连对手的影子都抓不到。
北风卷着雪粒打在石碑上,“噼啪”作响,石缝里的黑雾被吹得打旋,却怎么也散不去。
周砚握紧了腰间的短刀,刀鞘磨得发亮,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这场仗难打,可他不能退。
北境的清明,不是砍几颗脑袋就能成的,得守着兵心,守着信任,守着那些士兵心里最后一点热乎气。
黑雾里,林资诚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像破锣被踩碎的响。
周砚抬头望向望楼的方向,眼神亮得像燃着的火——
较量才刚开始,他不会让这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军心,就这么被怨傀啃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