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军的律令石碑戳在军营中央,青黑色花岗岩硬得像北境的冻土,匠人打磨时没磨平碑沿的凿痕,棱棱角角透着刚气。
碑身正面“公正严明,赏罚有度”八个鎏金大字,笔锋劈得狠,边角被士兵摸得发毛——
老兵王福每次操练完都要凑过去,粗糙的掌心蹭过“公”字的撇画,想起领足额军饷时,银锭子硌手的实诚,心里就暖烘烘的。
连刚入营的新兵都知道,这碑不是摆样子的,是他们能穿暖衣、拿足饷的靠山。
深夜的营区静得能听见雪粒落在帐篷上的“沙沙”声,巡夜士兵的火把晃过石碑,光晕里碑身冷润的光像浸了水的玉。
林资诚的黑影贴着帐篷根滑过来,黑雾裹着他,只剩右眼的黑灵石亮得瘆人,幽绿的光在碑面上扫来扫去,像在找骨头的野狗。
他枯瘦的手抓上石碑,黑雾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石缝里“滋滋”响,像烧红的铁钎扎进雪堆,腾起的细雾带着陈墨的腥气。
黑爪尖得像淬了毒的铁钩,刻咒文时指甲蹭着花岗岩,发出“咯吱”的刺耳声,比刮过朽木还难听。
咒文扭得像蛇,缠在“明”字的日字旁,绕着“罚”字的刀撇,笔画里渗着黑雾,嵌进石碑的天然纹路里,不凑到跟前用指腹抠,根本发现不了。
刻到最后一笔,他的黑爪突然顿了顿,指甲断了一小块,黑雾涌上去补上,石碑表面慢慢蒙了层灰翳——
不是浮尘,是渗进石质里的浊,鎏金大字的光暗下去,像被泼了碗脏水,连“公”字的金边都没了往日的亮。
黑影晃了晃,右眼的灵石闪了闪满足的光,像吸饱了血的蚊子,化作一缕雾钻进了器械堆,只留石碑在月光下透着死沉的冷,连巡夜士兵的火把扫过,都没再映出往日的润色。
变故来得快。
清晨操练场刚列好队,新兵李满仓就低着头跑过来,军袍后摆沾着泥,眼窝青着——
他娘病重,连夜骑马赶回来,晚了一刻钟。
执法官张黑脸听完解释,突然炸了,双目圆睁得像铜铃,脸涨成煮透的猪肝,令旗“啪”地砸在地上,木柄都裂了:
“军规是山!你娘病就敢违律?今天饶了你,明天全营都敢迟到!”
李满仓还想哀求,两个军卒已经扭住他的胳膊,按在刑架上。
浸过盐水的皮鞭抡起来,带着呼啸的风,“啪”地抽在后背——
军袍瞬间裂开,盐水渗进皮肉,李满仓浑身一抽,冷汗顺着下巴往下滴,却死死咬着牙,牙龈都咬出了血。
皮鞭一下接一下,血口子一道叠一道,血珠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渗进裤腰里,凉得像冰。
围观的士兵都别过脸,有人下意识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按规矩罚抄军律三遍就够了,这二十鞭,分明是往死里抽。
没过三天,看管军械的赵铁山又栽了。
他擦长枪时手滑,枪杆磕在石台上,一道浅浅的白痕。
执法官过来绕着看了两圈,突然沉下脸:
“蓄意破坏军资,藐视军规!”
赵铁山急得脸通红,拽着枪杆辩解:
“大人您看,这痕一擦就掉!”
可执法官根本不看,挥挥手就喊押送兵:
“流放边境三月,去极寒哨卡挖矿!”
赵铁山被押走时,回头望了眼营垒,旧刀鞘撞在押送兵的长枪上,“当啷”一声响。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守军械三年,连颗钉子都没丢过,就因为一道白痕,要去那能冻掉耳朵的极寒之地。
围观的士兵都低着头,没人敢说话,只有脚边的石子被踢来踢去,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替他委屈。
执法官们反倒觉得自己公正。
张黑脸训话时,唾沫星子溅到士兵脸上,手按在新领的军牌上,声音劈得像破锣:
“轻罪不重罚,军规就是张废纸!”
他眼神偏执,像被什么东西蒙了心,完全没看见士兵们眼底的失望——
以前执法官查粮,会给缺粮的士兵多分半袋;现在倒好,掉根针都能判你个“浪费军资”。
军营里的气儿越来越闷。
操练时没人敢放开手脚,生怕枪杆碰着人,灵石袋藏得更紧;
吃饭时的玩笑话没了,有人小声抱怨:
“这规矩只治我们小兵。”
话刚说完就赶紧捂嘴,往四周瞥一眼。
曾经摸石碑时的敬畏,变成了路过时的快步走开——
那碑上的鎏金大字,看着越来越扎眼,像在嘲笑他们的天真。
退伍老兵陈老栓实在忍不了。
他断过一条腿,是当年守西境时被妖兽咬的,因战功被返聘回来管库房。
他揣着写满冤情的申诉状,带着五个士兵找到周砚,老泪纵横:
“大人,当年贪腐是剜肉,现在不公是剜心啊!再这么下去,弟兄们的心就凉透了!”
周砚的眉头早拧成了疙瘩。
他跟着陈老栓去查石碑,围着碑转了三圈,指尖反复摩挲碑身,连石缝都抠了一遍——
鎏金大字依旧清晰,花岗岩还是冷润的,可指尖总觉得沾了点细灰,凑近闻,有淡淡的墨腥气,和之前贪念之种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让士兵打了盆水,用布使劲擦,水都黑了,石碑的光泽却没亮回来,反而更暗了些。
“我会彻查。”
周砚只能这么安抚,可转身回帐,他把自己关了半个时辰。
桌上摆着之前烧剩的假账册残片,和石碑上的墨腥气对得上;
还有士兵送来的、从灵石裂隙里刮下的黑灰,放在烛火下烧,会发出“滋滋”的响——
这一切都太过诡异,可他就是抓不到实据,只能看着军心一点点散掉,像抓不住的沙。
深夜的雾气裹住了军营,月光穿过来,在地上投下歪歪扭扭的影子。
林资诚的黑影缩在操练场的器械堆后,黑雾像活蛇似的绕着他转,右眼的黑灵石亮得兴奋。
他抬手往地上一按,黑雾聚成团光晕,里面慢慢浮出血肉——
是主力小队的甲士刘猛,连军袍左胸的补丁都和真的一样,那是他娘用青布缝的;
腰间的旧刀鞘也分毫不差,上面的裂纹是上次和妖兽打斗时碰的。
只有眼神是冷的,像结了冰的湖,没有半分真刘猛的热乎气。
黑影看着光晕里的幻象,咧开嘴笑,黑牙闪着光。
他要的不是杀人,是让这军营彻底乱套——
用假的规矩,逼疯真的人;
用假的士兵,挑动真的矛盾。
石碑的咒文还在渗着邪气,执法官的偏执还在发酵,用不了多久,这刚重建的护国军,就会变成比当年更乱的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