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穿过木质窗格,在村长松本正雄家的榻榻米上投下斑驳光影。
檐下悬挂的风铃被风拂动,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松本正雄枯瘦的手指捏着一张叠得整齐的和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纸页上是小雅托神社杂役送来的消息。
“反神的声音越来越烈,跑出去的年轻人已经在镇上聚集,怕是要引官府来……”
正雄低声念着,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他今年六十有二,头发已全白,背脊却依旧挺直。
这是担任麓谷村村长三十年来,逐渐撑起来的风骨。
可如今,这份风骨正被自家儿子亲手凿出裂痕。
拉门“滑”地一声被拉开,松本健太踩着木屐走进来,西式衬衫的袖口随意挽着,露出手腕上一块舶来的银质怀表。
他刚从镇上回来,裤脚还沾着田埂的泥土,脸上却带着几分桀骜的笑意:
“父亲,您找我?”
正雄将和纸拍在矮桌上,愤怒道:
“你看看!神社的消息!那些年轻人跑出去,是不是你在告诉了他们我们的巡逻路线?”
健太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走到矮桌旁坐下,拿起桌上的粗陶茶碗喝了一口,漫不经心的说:
“是又怎么样?他们不想再信什么神明,不想朝不保夕,想过安稳日子,我帮他们有什么错?”
“错?”
正雄猛地拍案而起,老旧的矮桌发出“嘎吱”的呻吟,
“你错在忘了麓谷村是怎么发展起来的!
没有神社的大人庇佑,我们早就成了山中枯骨!”
健太嗤笑一声,放下茶碗:
“父亲,那都是老人们编的故事。我在镇上的学校读过书,知道这是一个科学的世界,神什么的是不存在的。
现在都大正时代了,火车都能穿山过海,枪炮都能打穿铁板,您还信这些虚无缥缈的神明?”
“你懂什么!”
正雄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外的村落,
“这是你爷爷,你太爷爷传下来的!”
正雄说的很动容。
可在健太眼里,这些都是愚昧的象征。
他在镇上见过电灯,坐过蒸汽火车,知道世界远比麓谷村的“神明传说”要广阔。
“父亲,虽然你是神社的神官,但你见过神吗?”
健太站起身,
“去年山中有熊伤人,是我带着猎户用镇上买的火铳打死的,跟神社的大人有什么关系?她连面都没露过!”
“所谓的神,就是假的,是神社的那些愚昧的人所虚构的。”
正雄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他当然知道这些事,可他更清楚,百年的信仰不是说破就能破的。
不知道为什么,村长虽然亲自作为神社的神官,但是除了祭祀的时候主持。
剩下的时间里基本就与神社没有关系。
神社之内自成体系。
但是在正雄的眼里,之前的村长应该是有权力的,但是多年以来,逐渐放弃了神社内的权力,这更像是在恐惧。
恐惧神明?
不愿意过多的接触?
正雄想不通。
正雄看着儿子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中涌起一阵无力感。
他知道,儿子读了几年书,见了外面的世界,心已经野了。
可他是村长,他必须让这份信仰延续下去。
神明是真的。
他确信。
只不过没有神迹的出现了罢了。
“我老了,这村长的位置迟早是你的。”
正雄的声音变得沉重,
“可你要知道,麓谷村的安稳,我们所拥有的所有权与力,靠的不是镇上的火铳,也不是你的书本知识,而是‘信仰’二字。
村民们相信神明,才会团结一心,才会遵守规矩。
一旦信仰崩塌,村里就会乱套。
我们就危险了!”
健太的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正雄打断: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想继任村长,这个一村之主的位置?”
“父亲,要相信科学,我对权力不感兴趣,而且每年要献祭那么多人太可怜了,他们是无辜的。”
健太猛地攥紧拳头,西式衬衫的领口被扯得有些歪斜,眼神里满是对这种“陋习”的抗拒。
正雄摇了摇头,枯瘦的手掌在矮桌上轻轻敲击,像是在压抑着情绪:
“无辜?
那父亲这个村长就是一恶坏人呗。”
正雄摇了摇头,枯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的失望又深了几分。
他本以为儿子只是年轻气盛,说几句就能醒悟,却没想这念头在他心里扎得这么深。
“父亲,到时候官府的人来,会帮我们改掉陋习的,到时候我们也可以更好的发展了。”
健太没察觉到父亲情绪的变化,反而往前凑了凑,认真地补充道,
“我在镇上见过电灯,亮得能照清针脚;坐过蒸汽火车,比马跑得还快十倍。
只要官府介入,我们就能修公路、建学堂,再也不用困在这深山过日子。”
这番话像一把火星,瞬间点燃了正雄积压的怒火。
他在麓谷村当了三十年村长,村民们见了他都要低头行礼,谁家婚丧嫁娶、邻里纠纷,全凭他一句话定夺,在这片山坳里,他就是说一不二的“皇帝”。
而眼前的健太,是他唯一的儿子,是村民们默认的“太子”,他倾尽全力送儿子去镇上读书,是想让他学本事回来守护村落,不是让他回来帮着外人拆自己的台。
“闭嘴!”
正雄猛地一拍矮桌,茶碗“哐当”一声翻倒在榻榻米上,茶水顺着木纹四处流淌。
他站起身,因为愤怒,苍老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你帮着外人逃出去引官府,又在这儿撺掇着毁了村里的根基,我看你是忘了自己是松本家的人!”
健太梗着脖子:
“我没忘!我就是不想看着大家再被愚昧困住!”
正雄看着儿子油盐不进的模样,知道再多说也没用。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院外高声喊:
“来人!”
很快,两个穿着粗布短褂、身材壮实的猎户跑了进来,恭敬地躬身:
“村长,您有吩咐?”
这两人是正雄的心腹,向来对他言听计从。
“把他关起来,关进后院的柴房,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他出来。”
正雄看向健太,没有了半分父子温情,只有作为村长的威严。
“父亲!您不能这样!”
健太猛地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正雄,他还是第一次见父亲这么生气。
这是为什么?
猎户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架住健太的胳膊。
健太挣扎着想要反抗,却被两人牢牢按住。
正雄没有再看儿子一眼,也没理会他的呼喊,背着手径直朝堂屋外走去。
木屐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沉重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村落的命脉上。
“父亲!您放开我!您这是在包庇陋习!是在害整个村子!”
健太的呼喊声越来越远,最终被柴房沉重的木门关闭声淹没。
正雄站在院中的柿子树下,望着远处的神社方向,枯瘦的手掌紧紧攥成拳头。
权力啊!
尽管只是在村子里的权力,依旧令人着迷啊,不愿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