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静得可怕,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那军士来去如风,留下的话却像一块巨石砸进深潭,激得杨家人心潮翻涌,半晌回不过神。
五个大活人!还是带着身契的!这哪里是节礼,这分明是甩不掉的“烫手山芋”!
人都已经到了,难道还能退回去不成?颜氏看着堂屋里站得笔直的五人,心里五味杂陈,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脸上挤出些笑容,对为首的苏嬷嬷道:
“一路辛苦了。今日是中秋佳节,咱们先不论其他,好好过节。
周家的,你先带苏嬷嬷和这四位姑娘去安顿一下,缺什么短什么,先从我这里支用。”
周婆子连忙应了,上前对苏嬷嬷几人做了个“请”的手势。苏嬷嬷面色平静,对着颜氏和杨老爹方向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动作标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声音不高不低:“谢老夫人。”
她身后那四位女卫,则只是抱拳一礼,动作干净利落,眼神锐利地扫过周围环境,随即沉默地跟上。
看着周婆子引着五人下去,堂屋里的气氛才稍微活络了些。王明远捻着胡须,沉吟道:“陈老将军此举……倒是煞费苦心。宫中出来的嬷嬷,军中退下的女卫,这份‘礼’,分量不轻啊。”
李清娘也低声道:“怕是听闻了之前吴家那档子事,担心玉儿和家里女眷的安危。”
颜氏揉了揉额角,强打精神笑道:“是,老将军是好意。只是……这冷不丁的,家里突然多了五口人,还是这样的身份……我这心里,有点乱糟糟的。”
舒玉敏锐地察觉到阿奶的情绪似乎不止是“乱糟糟”,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低落。她凑到顾九身边,小声问:“九姐姐,方才我们出去的时候,家里是不是还发生了别的事?”
顾九看了看颜氏的方向,压低声音在舒玉耳边道:“小姐,方才您和霜小姐出去的时候,您舅公家的大儿子,就是颜松舅爷家的德旺表叔,偷偷摸摸来了。”
“德旺表叔?”舒玉对这位表叔印象不深,只记得是个老实巴交、有些怕老婆的汉子。
“嗯,”顾九点点头,“他提了十个月饼来,说是节礼。我瞧着,有一半还是没馅的混糖饼。还有两块三尺长的细布头子,看着……也不甚好。
他是背着他娘偷偷来的,进了门慌里慌张,连坐都没敢坐,水也没喝一口,说了两句话,把东西放下就匆匆走了。老夫人当时没说什么,可人走后,我瞧着她对着那月饼和布头子,发了好一会儿呆,眼圈都有些红了。”
舒玉闻言,心里顿时明白了。阿奶这是又想起娘家那些不痛快的事了。当初家里落难,舅舅家避之唯恐不及,如今家里发达了,他们又这般小心翼翼地贴上来,送的东西寒酸,行事又鬼祟,怎能不让重情义的阿奶心里难受?那不仅仅是东西的问题,更是亲情的疏远和尴尬。
她看着阿奶强打精神、张罗晚饭的背影,心里叹了口气,涌起一股酸涩。有些伤痕,不是有钱就能抹平的。
她走到颜氏身边,伸出小手握住颜氏有些粗糙的大手,轻轻晃了晃,仰起小脸,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阿奶,晚上咱们吃什么好吃的呀?我都饿啦!”
颜氏被小孙女软乎乎的小手一握,再看着她那故意卖乖的小模样,心里的那点郁气散了不少,反手捏了捏她的小鼻子,笑骂道:“你个馋猫!就知道吃!放心,亏不了你的嘴!”
中秋节的团圆氛围终究是强大的。随着夜幕降临,一轮银盘似的明月升上天空,清辉洒满院落,杨家大大小小,连同暂时借住的王家人和刘家人,都聚在了宽敞的堂屋里和院中。
院子里摆开了两张大大的圆桌,桌上菜肴丰盛无比。颜氏到底是个豁达人,将那些烦心事暂时压下,脸上重新挂上了爽朗的笑容,大声招呼着大家入座。
“都坐下!都坐下!今儿个过节,谁也不许拘束!敞开肚皮吃!”
那盘由石磊“代工”的“剜月”果盘被郑重地摆在了供桌最显眼的位置,里面插上了小巧的蜡烛,烛光映照着镂空的果皮和晶莹的果肉,流光溢彩,美不胜收,引得众人啧啧称奇,纷纷夸赞舒玉和王霜手巧。
两个小丫头心虚地接受了夸奖,互相挤眉弄眼,暗自偷笑。
王霜更是人来疯,拉着舒玉彩衣娱亲,以果盘为道具,即兴编了一段“月宫果篮奇遇记”,两人一唱一和,时而扮作嫦娥懊恼果子不够精巧,时而扮作玉兔惊叹凡间手艺,童声稚语,表情夸张,把满院子的人都逗得前仰后合,笑声不断。
杨老爹和王明远看着两个活宝,捻须微笑。颜氏和林老太太更是笑得合不拢嘴,颜氏指着她们笑骂:“这两个皮猴儿!快别耍宝了,菜都要凉了!”
就连一向温婉的元娘和刘秀芝,也笑得直抹眼泪。杨大川和杨大江兄弟俩更是拍着桌子叫好。院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片热闹与欢笑的边缘,苏嬷嬷和那四位女卫也被请了出来,单独安排了一桌。她们安静地坐着,姿态依旧端正。飞燕、惊鸿、疏影、暗香四人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即使在欢庆的氛围中,依旧保持着护卫的本能。
而苏嬷嬷,她的目光则更多地落在主家那一桌,落在笑得毫无形象、互相夹菜、其乐融融的杨家人身上。看着颜氏亲自给舒玉擦去嘴角的油渍,看着杨大川笨拙地给刘秀芝剥虾,看着王明远毫无官威地给老母夹菜,甚至看着下座的周婆子、李钱氏等人也自然地与主家说笑……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那双沉静的眸子写满了不赞同与……深深的失望。这杨家毫无规矩体统可言,主仆不分,尊卑不明,行事全凭一股子乡野村气。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个上蹿下跳、备受宠爱的小女孩舒玉身上,眼神更是复杂。如此跳脱无状的一个乡下野丫头真的能担起那样的重担吗?陈老将军将她们送过来是不是错了?
然而,她的这些思绪,很快便被淹没在杨家热闹而真挚的团圆气氛里。月光如水,笑声如潮,这一刻的杨家小院,充满了人间烟火最朴素的温暖与快乐。
第二日一早,王家人便告辞回城了。林老太太拉着颜氏的手,依依不舍:“颜妹子,你这儿真好,清净,自在!等得了空,我可还要来叨扰你的!”
颜氏也真心喜欢这位爽利又不摆架子的老姐姐,连连点头:“欢迎!随时欢迎!老姐姐你可一定要常来!”
元娘和李清娘也是执手话别,约好了下次盘账分利时再聚。
送走了王家人,杨家仿佛一下子安静了许多。舒玉心里惦记着暖棚的事,正准备去找杨老爹说道说道,刚走到堂屋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声音。
“老夫人,老奴有事禀告。”苏嬷嬷显然是王家人一走就过来了。
颜氏揉了揉额角,经过一晚,她对这五位“厚礼”依旧有些头疼,但想着总得安置,颜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和蔼可亲:
“苏嬷嬷,你来的正好。既然老将军把你们送到了我们杨家,往后就是一家人了。我们庄户人家,没那么多规矩,就是图个安稳踏实。
顾九你去叫那四个姑娘过来。
等她们过来你们看看,家里这些人,你们觉得跟谁投缘,或者擅长什么,就去谁身边伺候着,怎么样?”
她这话本是出于好意,想让她们自己选择,免得往后相处起来心里有疙瘩。然而,听在苏嬷嬷耳中,却如同惊雷!
让奴婢自己择主?!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乱了套了!
苏嬷嬷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那点恭敬几乎维持不住。她似乎是忍无可忍,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声音虽然依旧克制,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打断了颜氏的话:
“老夫人!此言差矣!”
这一声,把堂屋里的人都镇住了。连刚踏进一只脚的舒玉都停下了脚步,好奇地看向这位气场陡然变得锐利的嬷嬷。
颜氏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严肃弄得一愣,还以为她是心急自己的去处,忙道:“苏嬷嬷可是有什么想法?要不……你去大儿媳妇元娘身边伺候?她性子温和,管事也细心……”
“老夫人!”
苏嬷嬷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训诫的口吻,“奴僭越,不得不言!主仆尊卑,乃是家宅安宁之根本!岂有让奴仆自行择主之理?此例一开,奴仆势必心生骄矜,目无尊上,家宅何以安宁?”
她不等颜氏反应,目光又扫过站在一旁的周婆子、顾九等人,继续道:“再者,老奴观府上,主仆不分,尊卑不明。下人竟与主人同席而坐?小姐们言行无状,嬉笑怒骂毫无闺阁体统!内宅管理更是混乱无序,采买、库房、人事,竟无明确章程,全凭老夫人与大奶奶口述心记?长此以往,漏洞百出,何以持家?”
她这一番话,如同连珠炮般,将颜氏数落得头晕眼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颜氏管家多年,自认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日子也越过越红火,何曾被人这般当面、如此严厉地指责过?还是被一个刚来的、身份尴尬的“下人”!
舒玉在一旁听得火冒三丈!这老嬷嬷,仗着是从宫里出来的,就眼睛长在头顶上了?一来就指手画脚,把她阿奶当什么了?
嘿!我这暴脾气!这嬷嬷,拿着鸡毛当令箭,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一来就指手画脚,嫌弃他们家没规矩?庄户人家怎么了?吃她家大米了?
她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冲进堂屋,站到苏嬷嬷面前,仰起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对方,清脆的奶音响彻整个房间:
“苏嬷嬷!你说完了吗?”
苏嬷嬷被打断,低头看着这个还没她腰高、却气势汹汹的小娃娃,眉头皱得更紧:“小小姐,奴在与老夫人商议家事……”
“我问你说完了没有!”舒玉加重了语气,往前一步,仰起小脸,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苏嬷嬷的话。
苏嬷嬷被打断,垂眸看向这个只到她腰间的小不点,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但还是维持着表面礼仪:“小姐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舒玉小腰一叉,气势十足,
“你口口声声主仆尊卑,规矩礼法。那我问你,你现在对着我阿奶,对着我这个‘毫无仪范’的小主子,如此咄咄逼人,横加指责,这算不算是以下犯上?算不算是欺主?!”
“你——!”苏嬷嬷被这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脸瞬间涨红了。她活了大半辈子,在宫里见的都是勾心斗角、笑里藏刀,何曾见过如此直白、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的?她下意识地想反驳:“老奴不敢!老奴只是尽忠直言,提醒主家……”
“提醒?”舒玉冷笑一声,“我阿奶好心安排你的去处,你推三阻四,张口规矩闭口体统,把我阿奶和娘亲说得一无是处!你管这叫尽忠?你这叫以下犯上!”
她小手一挥,指向门外:“你听好了!陈老将军既然把你送到了杨家,签了身契,那你现在就是杨家的下人!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想留在杨家,就收起你那套做派,乖乖听我阿奶的指挥,做好你奴仆的本分,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该你操心的少插嘴!若是看不上我们这庄户人家,觉得委屈了您这尊大佛——”
舒玉顿了顿,声音斩钉截铁:“我现在就让石叔叔套车,原原本本把你送回陈老将军那儿去!我们杨家小门小户,容不下你这尊教导主子规矩的大神!”
“你……你……”苏嬷嬷被舒玉这一顿连削带打,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舒玉,话都说不利索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番“金玉良言”,竟被个黄口小儿如此羞辱顶撞!她胸口剧烈起伏,忍不住争辩道:“此事关乎家宅体统,岂能由你一个黄口小儿做主?!”
“玉儿当然能做主!”
一个嘶哑却沉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众人回头,只见杨老爹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旱烟袋,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如同沉静的深潭,落在苏嬷嬷身上。
杨老爹慢悠悠地踱步进来,看了一眼气得脸色发白的苏嬷嬷,又看了看梗着小脖子、像只护崽小母鸡似的孙女,缓缓开口:“既然陈老将军把你送到了杨家,身契也给了,那你就是杨家的奴仆。玉儿是杨家的小姐,自然是你的主子。主子教训奴仆,天经地义。她如何做不了你的主?”
他转向门口候着的石磊,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石磊,去套车。”
然后,他又看向一直沉默等在门口但眼神锐利、气息沉稳的飞燕四人:“你们四个,也是一样。杨家不勉强人。想留下的,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有我们一口吃的,饿不着你们。不想留下的,现在就可以跟着车一起回去,我们绝不为难。”
飞燕、惊鸿、疏影、暗香四人闻言,互相看了一眼,随即毫不犹豫,“噗通”一声齐齐跪倒在地,声音清脆坚定:
“奴婢愿留!誓死护卫主家!”
她们是死士营出来的,早已习惯了服从和忠诚。陈老将军将她们赐给杨家,那杨家就是她们唯一的主家。至于规矩不规矩的,不在她们考虑范围内。她们只认一个死理——听从命令,保护主人。何况昨日她们冷眼旁观,觉得这杨家虽然没什么规矩,但气氛融洽,主子仁厚,比那勾心斗角的地方强了百倍。
苏嬷嬷看着跪倒在地、态度鲜明的四个女卫,再看着面无表情的杨老爹和眼神倔强的舒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惨白如纸。她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马车轱辘声由远及近,石磊的效率极高,车已经备好了。
堂屋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苏嬷嬷。
半晌,苏嬷嬷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情绪复杂难辨。她对着杨老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决绝:
“老奴有事,想单独与老爷禀告!”
她的目光直直地看向杨老爹,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
杨老爹深深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对众人挥挥手:“都先出去吧。”
舒玉担忧地看了阿爷一眼,杨老爹对她微微颔首,示意无妨。她这才跟着颜氏等人,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堂屋。
堂屋的房门关上,隔绝了内外的声音。谁也不知道,这位来自宫廷、心高气傲又古板固执的苏嬷嬷,究竟要单独对杨老爹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