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年一路狂奔,丝毫不敢停歇。肩上的货郎担此刻显得异常沉重,压得他气喘吁吁,但他却觉得这重量远不及心头恐惧的万分之一。他专挑大路走,遇见岔路口,绝不往偏僻小径去,甚至不敢在沿途的任何村落停留,生怕王寡妇会从某个角落突然冒出来。
直到日头偏西,远远望见熟悉的镇集轮廓,听到那隐约传来的、属于人烟的喧嚣声,他狂跳的心脏才稍稍平复了一些。但他依旧不敢直接回家,而是在镇口找了一家平日里相熟的老刘客栈,要了一间最普通的客房。
关上房门,落下门闩,又将桌子挪过来抵在门后,陈永年才如同虚脱般瘫倒在硬板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的不是安逸,而是排山倒海般的后怕与疲惫。他闭上眼睛,王寡妇灯下缝制寿衣的景象、那件冰冷的粗麻寿衣、清晨门口那执着的目光……一幕幕在脑海中反复上演,清晰得令人窒息。
良久,他才挣扎着坐起身,目光落在了被他随手扔在桌上的那个灰色包袱上。如同看着一条毒蛇,他眼神里充满了厌恶与恐惧。犹豫再三,他还是鼓起勇气,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包袱的结。
里面果然是几个已经冷透、表皮有些发硬的杂面馒头,以及一包用油纸裹着的、黑褐色的咸菜疙瘩。看上去,与寻常人家准备的干粮并无二致。
但陈永年哪里敢吃?他一想到这食物可能来自那间诡异的宅院,可能经过王寡妇那双缝制寿衣的手,就感到一阵阵的反胃与寒意。“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心中暗想。尽管腹中饥饿,但他毫不犹豫地将整个包袱连同里面的食物,紧紧扎好,推开后窗,奋力扔进了客栈后方的荒草丛中,仿佛扔掉了一个巨大的祸害。
做完这一切,他才觉得心头稍微轻松了一点点。在客栈胡乱吃了点自带的干粮,勉强歇了一夜,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便结算了房钱,挑着担子,朝着家的方向,迈开了归心似箭的步伐。
当自家那熟悉的、爬满了牵牛花的篱笆院墙映入眼帘时,陈永年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推开院门,正在院内喂鸡的妻子看到他,先是一喜,随即脸上露出了惊愕之色。
“永年?你……你这是怎么了?”妻子快步迎上前,关切地打量着他。只见丈夫面色惨白如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浑身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惶与憔悴,仿佛不是去做了几天生意,而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
陈永年放下货郎担,一把抓住妻子的手,入手冰凉,还在微微颤抖。“进屋……进屋再说。”他的声音沙哑而疲惫。
回到熟悉的堂屋,坐在自家的椅子上,喝着妻子端来的热茶,陈永年才感到一丝真正的安全感。在妻子担忧的目光注视下,他再也抑制不住,将这次出门归来,如何遇雨,如何借宿王寡妇家,如何夜半窥见缝制寿衣,如何惊恐煎熬待天明,如何艰难辞别获赠干粮,以及最终如何仓皇逃回的经历,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诉说了一遍。说到惊险处,他仍是忍不住声音发颤,脸色发白。
他的妻子李氏,本是个胆小的妇人,听着丈夫的叙述,脸色也跟着一点点变得惨白,双手紧紧绞着衣角,听到最后,已是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几乎要晕厥过去。
“天爷啊!你……你这是撞见鬼了!不,是比鬼还可怕的东西!”李氏一把抓住陈永年的胳膊,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那哪里是什么寡妇,分明是个索命的女罗刹!那寿衣……那寿衣就是给你准备的啊!幸好,幸好你机警,跑了出来,要不然……要不然……”她不敢再说下去,后怕地哭了起来。
陈永年遇险,险些遭害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很快就在左邻右舍间传开了。村民们闻讯,纷纷前来探望打听。当陈永年忍着恐惧,再次将自己的经历讲述出来后,整个村子都为之哗然。
“我就说嘛!那村东头的寡妇不是个好东西!”村东头的赵老汉跺着脚说道,“平日里就阴森森的,从不与人来往!”
“前几个月,邻村不是有个李货郎失踪了吗?”另一个村民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听说最后有人看见他,就是往那个方向去了!莫非……莫非也遭了那寡妇的毒手?”
“肯定是了!那地窖里,指不定埋着多少人呢!”有人惊恐地猜测。
“报官!必须报官!”有激愤的村民喊道。
“报官?拿什么报?”比较理智的老村长沉吟道,“永年只是看见她缝寿衣,并未亲眼见她杀人。那宅院我们也进不去,没有真凭实据,官府如何肯信?弄不好,打草惊蛇,反而让那恶妇有了防备。”
众人议论纷纷,既感到愤怒,又觉得无力。陈永年的经历,从一个货郎的个人奇遇,迅速演变成了一个关乎周边村落安全的公共话题,恐惧与猜疑在空气中弥漫。王寡妇的形象,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变得越来越诡异,越来越可怕,俨然成了一个专害行商、手段残忍的民间魔头。然而,正如老村长所言,缺乏实证,一切都只能是猜测和恐惧。那间村东头的宅院,在人们心中,已然成了一座令人望而生畏的凶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