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温热的血液包裹全身。麻袋随着三轮车的颠簸不停摇晃,段新红在废品堆里保持平衡,爪子紧抓着那件旧工作服的布料。金属瓶盖和螺丝在身边滚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像某种原始的打击乐。
老人的体温透过麻袋布料隐约传来,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气味——汗味、烟草味、还有一股淡淡的霉味。这气味并不好闻,却奇异地让人安心。段新红把鼻子埋在工作服的纤维里,呼吸着这陌生的安全感。
车轮碾过坑洼,麻袋猛地一震。一个螺丝钉滚过来,擦过她的前腿。她敏捷地躲开,在黑暗中准确地将那枚危险的金属拨到角落。在这个移动的黑暗空间里,她已经摸清了每件物品的位置。
外界的声响透过麻袋布料变得沉闷而遥远。汽车的喇叭声像是从深海传来,行人的交谈化作模糊的呓语。只有老人的咳嗽声格外清晰,那干涩的声音在麻袋里回荡,震得她脚下的瓶盖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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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轮车突然停下。段新红立刻警觉地竖起耳朵,爪子不自觉地握紧了随身携带的缝衣针。麻袋被解开一条缝,刺眼的阳光像利剑般劈开黑暗。
老人的手伸进来,摸索着捡出几个塑料瓶。手指在废品堆里翻找时,刻意避开了她所在的角落。这个细微的体贴让她稍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今天收成不错。”老人自言自语,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他把瓶子扔进另一个麻袋,发出哗啦的响声。
麻袋再次合拢,黑暗重新降临。但这次,老人没有完全系紧袋口,留了一道通风的缝隙。新鲜的空气流进来,带着街边小吃摊的香气——烤红薯的甜腻,煎饼的油香,还有糖炒栗子的焦糖味。
段新红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爬到袋口附近,透过那道缝隙向外张望。街景在快速后退,行人步履匆匆,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麻袋里的小小乘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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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三轮车停在一条背阴的小巷里。老人解开麻袋,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准备好的塑料布上。段新红趁机滚到阴影处,躲在一个破旧的毛绒玩具后面。
老人开始分拣废品。塑料瓶按颜色分类,易拉罐被踩扁捆扎,纸板叠得整整齐齐。他的动作熟练而从容,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分到一半,他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半个馒头。馒头已经硬了,表面有些干裂。他掰下一小块,沾了点水,放在段新红藏身的毛绒玩具旁边。
“吃吧,小家伙。”
段新红犹豫着。馒头的气味朴素而真实,没有任何可疑的甜腻。她小心地咬了一口,麦香在口中弥漫开来。这是她变成小人后,第一次吃到纯粹的食物,没有附加的条件,没有隐藏的恶意。
老人看着她吃东西,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他从另一个口袋摸出个小铁盒,打开盖子,里面是几颗水果糖。他挑出一颗红色的,剥开糖纸,把糖果放在馒头旁边。
“甜的。”他说,然后继续分拣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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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时光在分拣中缓缓流逝。阳光透过高楼间的缝隙照进小巷,在水泥地上画出明暗交错的光斑。段新红蹲在阴影里,看着老人工作。
他的手指虽然粗糙,动作却十分精细。每样废品都被仔细检查,擦拭,分类。有次他发现一个破损的八音盒,小心地把它放在一边,准备晚上试着修理。
“还能响呢。”他对着段新红说,像是期待她的回应。
远处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老人站起身,把分拣好的废品重新装车。段新红自觉地爬回麻袋,在那件旧工作服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
回程的路似乎轻快了许多。老人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三轮车的吱呀声也变得有节奏起来。麻袋里,段新红抱着那颗水果糖,糖纸在黑暗中发出细碎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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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时,他们回到了那个废弃的报亭。老人点亮捡来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填满了这个临时的家。
他把八音盒放在简陋的工作台上,开始仔细检查它的机芯。段新红蹲在旁边,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精细的齿轮间穿梭。煤油灯的光在他脸上跳跃,深深的皱纹像是被时光雕刻的故事。
“这里卡住了。”老人喃喃自语,用镊子夹出一根细小的铁锈。
八音盒突然发出几个零星的音符,又戛然而止。老人不气馁,继续耐心地清理着每一个零件。段新红把水果糖推到他手边,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你吃吧,老头子牙不好。”
但段新红固执地把糖果又往前推了推。最终老人接过糖果,把它小心地收进铁盒里。
“明天给你换别的。”他承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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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报亭外下起了雨。雨点敲打着铁皮屋顶,奏出催眠的韵律。老人把麻袋铺在干燥的角落,为段新红做了个简易的窝。
野猫的叫声从远处传来,段新红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老人注意到她的恐惧,起身在报亭周围撒了一圈捡来的辣椒粉。刺鼻的气味在雨夜中弥漫开来,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睡吧,没事了。”他轻声说,吹灭了煤油灯。
黑暗中,段新红听着老人的呼吸声和雨声交织。麻袋里还残留着白天的气息——废品的金属味,街道的尘埃,还有老人手掌的温暖。这些气味编织成一张安全的网,让她第一次在没有恐惧中入睡。
半夜,她被雷声惊醒。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报亭内部。老人睡在离她不远的睡袋里,眉头紧锁,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段新红悄悄爬过去,把一件捡来的小绒布盖在他露在外面的手上。老人无意识地握住了那块布料,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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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雨停了。报亭里弥漫着潮湿的空气和泥土的清新气味。老人比往常起得晚些,发现段新红已经醒了,正蹲在八音盒旁边。
经过一夜的修理,八音盒的机芯已经能正常运转了。老人小心地上紧发条,清脆的音乐顿时流淌出来。是一首老旧的童谣,旋律简单却动人。
段新红静静地听着。音乐让她想起很久以前,在孤儿院的圣诞节,那架破旧的钢琴奏出的赞美诗。那些记忆已经模糊,但那份感动依然清晰。
老人看着她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没有说话,只是让音乐继续流淌。阳光从报亭的裂缝照进来,在漂浮的尘埃中画出光的路径。
早饭后,老人开始收拾行装。拆迁的标记已经涂到了这条街上,他们必须继续迁徙。段新红主动爬进麻袋,在那件旧工作服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麻袋被轻轻系上,黑暗再次降临。但这次,段新红不再恐惧。她知道,在这个移动的黑暗里,她不是孤单一人。
三轮车吱呀呀地启动,载着麻袋里的同行者,驶向下一个未知的栖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