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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哭声隔着千山万水,尚未传到清河。

五月的清河,正被一股蒸腾的、混杂着水泥粉尘、铁水焦糊和燎原酒香的燥热包裹着。

工技学堂的惊雷余波未平,钢铁厂高炉日夜轰鸣,玻璃窑炉吞吐着烈焰,整个县城像一架开足了马力的机器,在周平安的意志下隆隆向前。

县衙后院那间简陋书房,窗户大敞。

周平安只穿了件单薄的细麻汗褂,袖子高高挽起,露出劲瘦的小臂。

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正俯身在一张巨大的清河县舆图上,用炭笔勾画着通往青石峪矿场新路的走向。

墨离慵懒的坐在窗边矮榻上,捧着一卷墨家机关图谱,素手执笔,偶尔在旁边的桑皮纸上添注几笔。

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静谧得只剩下炭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大人!大人!”

书房门被猛地撞开,带进一股燥热的风。

吴管家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卷细小的、用火漆密封的竹管。

他脸上再没了往日的沉稳,只剩下一种近乎惊惶的煞白,嘴唇哆嗦着,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何事如此惊慌?”

周平安皱眉抬头,炭笔停在半空。

墨离也抬眼望来,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警觉。

“飞……飞鸽!加急!湖州来的!”

吴管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双手捧着那竹管,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递到周平安面前。

“是……是王家……王七公子……亲笔!”

“王有财?”周平安心头莫名一跳。

他接过那冰凉沉重的竹管,指尖用力,轻易捏碎了封口的火漆。

倒出里面卷得极紧的一小卷薄绢,迅速展开。

薄绢上,是王有财的笔迹。

那字迹狂乱、潦草、力透纸背,甚至带着点点晕开的墨渍,仿佛书写之人正被巨大的痛苦撕扯着,无法控制颤抖的手腕。

“周兄平安亲启:

弟有财泣血顿首!

家父王玄龄已于昨夜,饮鸩……薨逝……!”

“轰——!”

仿佛一个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周平安的太阳穴上!

他眼前猛地一黑,身形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手中的薄绢差点脱手!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将五月的燥热驱散得无影无踪!

饮鸩?王玄龄死了?

那个在江南王府除夕宴上,拍案盛赞他“胸襟可纳江海”的豪爽家主?

那个顶着家族压力、力排众议支持王有财与他合作!

甚至在他危难时不惜忍痛亲手杖毙逆子老三王有德的琅琊王?!

死了?还是饮鸩?!

周平安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下那股翻江倒海的眩晕和暴怒,事情绝不是王有德同流倭寇这么简单!

他强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如同刀刻般往下看:

“圣谕曰:治家不严,子弟悖逆,私通外寇,祸乱海疆!献金赎罪,尚存可悯,然国法森严纲纪难容!赐御酒一壶,以谢天下!”

“十五万两雪花银换来的竟是一壶索命的毒酒!”

“柳严!好毒!皇帝!好狠!”

“家父为保王家基业,为护你我燎原之约慨然赴死,呜呼哀哉!弟心如刀绞,五内俱焚!血债累累,此仇不共戴天!”

“王府已挂白幡,举家哀恸。然树倒猢狲散,宵小环伺,风雨飘摇!弟恐……恐难久持!”

“周兄!江南危矣!燎原之根恐将动摇!弟泣血叩首,恳请周兄速谋良策!王家存亡,燎原兴废,尽托于兄!弟,王有财绝笔!”

薄绢的最后,是几个力透纸背、几乎将纸张撕裂的血红大字——“此仇必报!!!”

书房里,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吴管家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周平安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周平安拿着薄绢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薄薄的绢纸,此刻重逾千斤!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虽未见面,但与王有财书信来往,犹如身临。

此刻,王玄龄那张威严中带着期许的脸,似乎在眼前浮现:

除夕宴上,他甩出契书、账房核验十万两年利时满堂皆惊的场景,历历在目;

还有王有财那封将王家“燎原”分成从一成五无偿提至四成的亲笔信……

这一切,最终换来的,竟是一壶冰冷的毒酒!

一个“以谢天下”的屈辱结局!

“十五万两,还不够!”

周平安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火山即将喷发前的颤抖。

“买他一条命,买柳相一个台阶,买皇帝一个‘纲纪严明’!好……好得很!”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不再是平日的沉静或锐利,

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赤红的怒火!

那怒火深处,是冰冷的、刻骨的杀意!

“啪嗒!”

一滴滚烫的茶水溅落在舆图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湿痕。

是墨离不知何时已放下书卷,走到了他身边。

她手中端着的茶盏,水面正因她指尖的微颤而漾开细密的涟漪。

面纱之上,那双清冷的眸子,此刻也掀起了惊涛骇浪!

震惊、愤怒、以及一丝深切的悲凉,在她眼中交织。

“王玄龄,死了?”

墨离的声音依旧清冽,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目光扫过那染血的薄绢,落在“饮鸩”、“御酒”、“以谢天下”几个刺目的字眼上,瞳孔骤然收缩。

“皇帝,亲自赐死?”

“是柳相!”

周平安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

“是他!借皇帝的手!泄他的愤!堵他的口!杀鸡儆猴!”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案上!

厚重的实木书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舆图上的炭笔痕迹被震得一片模糊!

“好个‘国法森严,纲纪难容’!”

周平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嘲讽。

“通倭的是他柳家的走狗!卖国的是他柳明堂!到头来,伏诛的是他柳家的爪牙!”

“被毒酒赐死的,却是掏空家底去赎罪的王家之主!这纲纪……这国法……就是他妈的一坨狗屎!是用来擦柳明堂屁股的厕筹!”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赤红如同熔岩翻涌。

王玄龄的死,不仅仅是一条人命,一个盟友的逝去。

这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周平安的脸上!

抽在他试图在清河建立的一切秩序和希望之上!

柳相用最残忍、最冷酷、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告诉他:

在这盘棋局里,他周平安也好,他苦心经营的清河也罢,乃至琅琊王家这样的庞然大物,都不过是随时可以被碾死的棋子!

规则?那只是强者为弱者套上的绞索!

“周平安!”

墨离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如同冰锥刺破他狂暴的怒焰。

她一步上前,冰凉的手指猛地攥住他因愤怒而青筋暴起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看着我!”

周平安布满血丝的双眼,猛地聚焦在墨离那双近在咫尺的寒潭眸子里。

那眸子里没有安慰,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一种无声的质问:愤怒有用吗?咆哮能报仇吗?

“你想做什么?”

墨离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

“掀了这棋盘?”

周平安被她眼中的寒意一激,沸腾的血液似乎瞬间冷却了一丝。

灵魂深处无君思想差点溢出来!

他剧烈地喘息着,死死盯着墨离的眼睛。

是啊,掀了这棋盘?拿什么掀?

拿清河的几百新兵?拿几座工坊?拿那还没影子的高产种子?

在柳相和皇帝联手织就的这张巨网面前,现在的他,连只稍大点的虫子都算不上!

一切,还需要时间!

书房内,只剩下周平安粗重的喘息声和吴管家压抑的啜泣。

窗外的蝉鸣聒噪地涌进来,更衬得这死寂般的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周平安眼中的狂暴赤红终于如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封般的寒意。

那寒意,比方才的怒火更加令人心悸。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墨离冰冷的手指中抽回了自己的手腕。

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不再看那染血的薄绢,而是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到窗边。

目光越过县衙低矮的围墙,投向钢铁厂方向那几根日夜喷吐着黑烟的烟囱,投向工技学堂那片崭新的红砖楼,投向更远处正在修筑的、如同灰白巨龙般延伸向矿场的水泥路…

他的背脊,重新挺得笔直。

如同狂风暴雨中,死死钉入礁石深处的铁锚。

“吴伯,”周平安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可怕,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穿透力,“传令。”

“一、命赵癞子,动用国安部所有暗线,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查!查清楚赐死王玄龄那壶毒酒的来源、经手人!”

“从御药房到传旨太监,一个不漏!查柳相在王玄龄死后,对王家、对燎原酒产业,有何动作!我要知道他的每一条毒蛇,藏在哪里!”

“二、飞鸽传书岭南道冼海生!告诉他,他运来的下一船货里,除了香料,我还要一样东西——人!给我重金招募,不择手段!”

“要最好的船匠!最好的火器匠!有多少,要多少!告诉他,银子管够!要快!”

“三、通知荆烈,钢铁厂‘雷’字区,封闭等级提到最高!所有参与人员,吃住全在里面!我要的东西,进度再加快三成!告诉他,清河的命,现在攥在他手里!”

“四、让莫青、莫红过来,《清河日报》下期头版头条……改稿!”

吴管家被这四条冰冷如铁、杀机四溢的命令震得浑身一激灵,猛地抬头:

“大……大人?改……改什么稿?”

周平安缓缓转过身。

窗外的逆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阴影里闪烁着两点幽深如渊、却又燃烧着不灭火焰的寒芒。

“标题就叫——”

他一字一顿,声音如同从九幽寒冰中凿出,带着令人灵魂战栗的力量:

“《江南巨贾王玄龄,忠义蒙冤,饮恨而终!谁为真凶?》”

“把王家献金十五万两赎罪、王有德通倭伏诛、王玄龄却仍被赐死的‘冤情’,给我原原本本写出来!”

“用最大的字!用最狠的词!我要让全大夏的人,都闻闻这毒酒的腥气!都看看这‘纲纪森严’下的肮脏!”

墨离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眼中那冰与火交织的决绝,看着他挺直如枪的脊梁。

面纱之下,无人看见,她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不再是悲悯,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认同。

血债已铸,再无回头路。

毒酒封喉的,不只是王玄龄。

更是彻底撕碎了周平安心中对那腐朽庙堂的最后一丝幻想。

从此刻起,清河与那高高在上的紫禁城之间,隔着的,已不只是千山万水,而是隐藏的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

周平安的目光,最后落在书桌一角。

那里,静静躺着一面巴掌大小、光洁如水的琉璃镜。

镜面冰冷,清晰地映出他此刻布满寒霜、却眼神如刀的脸。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镜面。

镜中的倒影,眼神同样锐利如刀。

“柳老狗……”

周平安对着镜中的自己,也对着那看不见的敌人,无声地翕动嘴唇,吐出三个字,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