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雪是暖的。
地龙烧得旺,热气顺着镂空的青铜管道,无声无息地涌入奉天殿的每一个角落,将窗外的酷寒隔绝成一幅淡漠的水墨画。李信批阅着奏章,身前的琉璃大窗一尘不染,能清晰看到禁卫军盔甲上凝结的白霜,与宫墙上高挂的红灯笼相映成趣,一派盛世安详。
然而,一封来自广州、经由八百里加急送抵的密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这层温暖祥和的表象。
这封信来自一名商人,赵无恤。他本是李信登基前就资助过的皇商,胆大心细,三年前随南洋开发总公司的船队出海,却在一场飓风中与主船队失散,被洋流带往了一片从未记载于大华任何舆图的“新大陆”。这封信,便是他九死一生,搭乘一艘凑巧返航的英夷商船,从万里之外辗转送回。
信纸粗糙,带着一股海水的咸腥和淡淡的血腥味,多处被水浸润,字迹晕染开来,仿佛凝固的泪痕。
李信的目光扫过信纸,起初平淡,随即凝固,最后,他持着信纸的指节,一寸寸变得惨白。
“……臣抵此地,名曰美洲。土地之丰饶,甚于江南,然此地非乐土,乃修罗场。有自西陆而来之欧罗巴人,以枪炮刀剑,肆虐此间。其行径之恶,罄竹难书!”
“……土着之民,身披羽饰,不识钢铁,欧罗巴人称其为‘印第安人’。然此辈非以人待之,而以牲畜。臣亲见,欧罗巴士兵以猎杀土着为戏,割其头皮,悬于马鞍,以数量多寡赌酒。更有甚者,将土着婴孩抛向空中,以火枪射杀取乐……”
“……其贪婪无度,掠其金银,驱其入矿。矿场之内,十不存一。土着稍有反抗,便遭灭族之灾。臣曾见一村落,三百余口,一夜之间,尽为焦土,唯余妇孺被掠为奴,其状惨不堪言……”
“……尤为歹毒者,欧罗巴人将染有天花之毛毯,伪作礼物赠予土着部落。瘟疫所至,十室九空,尸横遍野,其毒胜于鸩酒。此非战,乃灭绝也!”
信的末尾,赵无恤的字迹颤抖而狂乱,仿佛能透过纸张,看到他当时内心的惊骇与悲愤。
“……臣侥幸逃离,于混乱中救下五名土着,一男一女,三个稚童。他们是活着的罪证!臣已将他们安置于广州驿馆,恳请陛下天威,问一问这朗朗乾坤,公道何在!文明何在!”
“砰!”
一声轻微却无比刺耳的脆响。
李信手中的暖玉镇纸,不知何时已被他生生捏成齑粉,温润的玉屑从他指缝间簌簌滑落。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怒吼,没有咆哮,但整个御书房的温度,仿佛比殿外的风雪还要冰冷。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巨大的世界地图前。那张由格物院与总参谋部耗时数年绘制的地图,第一次显得如此不完整。在东方大华的对面,越过那片蔚蓝的、被命名为“太平洋”的广阔水域,是一片巨大的、模糊的、代表着未知的空白。
美洲。
一个从未进入大华核心视野的名字,此刻却带着血与火的气息,灼痛了他的双眼。
李信沉默了许久,久到殿外的落雪都厚了一层。他不是悲天悯人的圣人,他手上同样沾满了罗刹人和荷兰人的血。但他有他的底线,战争是意志的碰撞,是利益的角逐,可以有杀戮,但绝不能是毫无底线的、以灭绝一个种族为乐的屠杀。
欧罗巴人,正在用他们的行动,挑战他一手建立的“文明秩序”的底线。
“传朕旨意。”李信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听不出丝毫波澜,“着广州总督,将赵无恤及那五名美洲土着,以最快速度,最严密的护卫,即刻送至长安。不得有误!”
“再传,令陈敬之、周大勇、林则、徐文良,一个时辰后,御书房议事。”
内侍官被李信身上散发的无形煞气所慑,连滚带爬地领命而去。
御书房内,只剩下李信一人。他重新拿起那封信,逐字逐句地又看了一遍。这一次,他看得更慢,更仔细。
他仿佛看到了那片大陆上燃烧的村庄,听到了妇孺绝望的哀嚎,闻到了瘟疫和死亡散发的恶臭。
五日后,一支神秘的车队在禁卫军的护送下,悄然驶入长安城,停在了一处偏僻的皇家别苑。李信没有在宫中接见他们,而是亲自换上便服,来到了这里。
院子里,赵无恤跪地叩首,这个在商海中叱咤风云的汉子,此刻却泣不成声。
李信没有扶他,目光越过他,投向他身后那五道瑟缩的身影。
为首的男人,身上布满了狰狞的伤疤,一道烙印在脸颊上,是一个丑陋的十字。他的一只手,只剩下三根手指。他的眼神,是长久惊恐后留下的麻木。
女人紧紧抱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男孩的眼神空洞,怀里死死抱着一截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腿骨,磨得光滑发亮。另外两个更小的女孩,则像受惊的雏鸟,躲在女人的身后,浑身颤抖。
他们身上穿着大华的棉衣,却依旧掩盖不住那种发自骨髓的恐惧与凄惶。
他们就是“罪证”。
李信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抱着骨头的男孩身上。他蹲下身,试图让自己的视线与男孩平齐。
男孩惊恐地后退了一步,将那截骨头抱得更紧了。
赵无恤哽咽道:“陛下,那是……那是他母亲的腿骨。他们的部落被屠灭时,他亲眼看着母亲被……他抱着这截骨头,已经三个月了,谁也拿不走。”
李信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缓缓收回手,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回到御书房,他独自坐了整整一夜。
天亮时,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朕要知道,这片天下,究竟有多大。”
“也该让那些自诩文明的蛮夷知道,天威,究竟有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