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十日,城头旌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关羽立于高岗之上,远眺这座坚城,手抚长髯,目光如炬。
“曹子孝果然谨慎,不为所动。”关羽微微摇头,对身旁的徐庶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也带着几分对这位老对手的了解。
徐庶轻抚短须:“君侯所言极是。曹仁用兵沉稳,强攻必付出惨重代价。然我军可改弦更张,以疲敌之策应对。”他稍作停顿,继续道:“可令各部人马,每日轮番至各门佯攻,疲扰敌军。尤其夜间,需多燃火把,虚张声势,使敌军日夜不宁,消磨其斗志。同时,可遣精细机敏之士,混入城中,广散流言……”
关羽点头称许,当即传令依计而行。
接下来的日子里,宛城四周战云更浓。每天黎明时分,战鼓声便隆隆响起,荆州军各部轮番上阵,在各城门处摆开攻城的架势。南门外,大将周仓率领三千精锐,推动着高大的云梯和沉重的冲车,反复做出强行攻城的姿态。城头上,曹军箭矢如雨倾泻,滚木礌石不断砸下,双方虽多是远程交锋,但气氛之紧张,伤亡之出现,与真实攻坚战无异。
夜幕降临后,真正的心理战才拉开序幕。荆州军各营寨点燃万千火把,将宛城四周照得亮如白昼。震天的战鼓声、此起彼伏的呐喊声彻夜不息,如同无形的浪潮,不断冲击着守军的心理防线。城头上的曹军士兵虽然知道这多半是虚张声势,但谁也不敢掉以轻心,生怕某一次佯攻会突然变成真正的猛攻。
数名混入城中的精干细作,他们或伪装成溃散的民夫,或扮作往来的信使,在茶肆酒坊、兵营角落,有意无意地散播着各种消息。
城南的一家小酒馆里,一个穿着破旧布衣的汉子压低声音对同桌世家的私兵说:“听说了吗?关中大败,魏王已领大军前往关中,没有援军来救宛城了!”
私兵手中的酒杯顿了顿:“休得胡言,乱我军心!”
那汉子做出惶恐状:“小的也是听城中的商队说的,不敢乱说,不敢乱说。”
说罢便匆匆离去,留下心中已起波澜的私兵。
军营一角,两个“信使”正在休息,他们的对话恰好被路过的军官听到。
“荆州军正在秘密往北门调动,看这架势,是要彻底合围,一只苍蝇也不让飞出去了!”
“现在要是再不从北门走,等荆州军完全封死出路,咱们可就真成了瓮中之鳖,想走都走不了了!”
军官驻足喝斥:“何人在此散布谣言?”两人连忙告罪离去,但话语已如种子般植入军官心中。
这些真真假假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守军将士中迅速蔓延。最初的坚定开始动摇,焦虑和恐慌的情绪在暗处滋长。就连一些中下层将领,在持续的压力和纷乱的流言影响下,内心也开始犹豫、挣扎。
宛城帅府内,气氛同样紧张。
以牛金为首的众将齐聚一堂,纷纷向曹仁请战。
“将军!”牛金声音洪亮,带着明显的不满,“关羽连日辱骂,我军却闭门不出,士气已受影响。末将愿领三千精兵,出城与关羽一战!”
另一位将领也上前道:“将军,城中流言四起,军心浮动。若再不出战,恐生内变啊!”
“是啊!将军,我军困守孤城,外无援军,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曹仁端坐主位,面色沉静如水,但紧握剑柄的手透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缓缓起身,环视帐下众将。
“诸位可知,我为何宁可受辱也不出战?”曹仁声音铿锵,目光如炬,“因为宛城关系重大!因为城中数万百姓性命系于我等!”他走到地图前,指着宛城的位置:“宛城乃中原门户,一旦有失,关羽大军可长驱直入,威胁许都,大王岂会不救?魏王将如此重任交予我等,我们岂能因一时之愤而置大局于不顾?”
曹仁又指向城外:“关羽要骂,就让他骂;要攻,就让他攻。我们要的是守住宛城,等待援军。疲敌之计也好,攻心之策也罢,都是希望我们沉不住气。出城?正中关羽下怀!他巴不得我们放弃坚城,到城外,就不是我们想走、想战了!届时,我军疲敝之师,如何抵挡荆州虎狼之众?那不是英勇,是莽撞!是拿全城军民的性命去赌一时之气!”
他转身面对众将,语气坚定:“真正的坚守,不是逞一时之勇,而是在压力下保持清醒,在诱惑前不动摇,在恐惧中不退缩。只要宛城还在我们手中,只要军心最终不乱,我们就还没有输!”
他回到主位,斩钉截铁地说道:“传我将令:自即日起,再有敢言出战者,扰我军心者,无论官职,军法从事!各门守军,加倍警惕,严防敌军奸细!对流言惑众者,一经发现,立斩不赦!诸将各归本位,稳定军心,违令者,斩!”
最后一个“斩”字,如同一声惊雷,在帅府中炸响,带着凛冽的杀意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众将闻言,尽管心中仍有不甘,但在曹仁这番恩威并施、理据俱足的表态面前,也只能将澎湃的战意强行压下。牛金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与其他将领一同躬身领命:“末将……遵命!”
躁动的暗流,被曹仁以绝对的意志和权威,强行压制了下去。
宛城之下,暑气与杀气交织蒸腾。关羽勒马于高坡,凤目微眯,望着那座如同巨兽般蛰伏的城池。他下令围三缺一,网开一面,故意露出破绽;同时,细作潜入,流言四起,真真假假的消息如同毒雾,在城内蔓延,曹操大军前往关中,已无援军,荆州大军不日将完成合围,生机将逝。这虚实相间的计策,本是请君入瓮的死局,只待曹仁心慌意乱,出城突围或求战。
然而,宛城的回应是死一般的寂静。城门依旧紧闭,吊桥高悬,城头上曹军士卒的身影在垛口后规律地移动,那面略显破旧的“曹”字大旗,虽经风吹日晒,却纹丝不动,透着一股看穿一切的、令人气闷的冷静。那故意“阙”开的北门方向,空荡荡的坦途,此刻反而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嘲笑着荆州军一切积极的调动与佯攻。
关羽抚过长髯,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终是忍不住对身旁的徐庶叹道:“元直,这曹子孝……当真忍得!纵是龟缩,亦该探首。莫非城中皆是土木人偶,无血无性乎?”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更有几分英雄遇挫的憋闷。
徐庶轻摇羽扇,眉宇间锁着一抹化不开的凝重。他望向宛城,缓缓道:“君侯,非是曹仁无血性,实是其太过清醒。他深知,出城,则胜负难料,是谓‘危’;守城,则万无一失,静待时变,是谓‘安’。吾等饵饵,在他眼中,恐与尘土无异。”他顿了顿,语气中透出更深的无奈:“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所恃者,非仅城高池深,更是料定魏王必救。我等在此多耗一日,西线汉中王处,东吴孙权处,变数便多一分……时间,不在我啊。”
关羽闻言,默然不语,只是将目光再次投向宛城,丹凤眼中锐利的光芒与天际渐沉的暮色融在一起,化作了浓得化不开的凝重。攻城,伤亡惨重,强攻乃下下之策;退兵,则北伐之势戛然而止,心有不甘。